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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无名路走过来的诗人
作者:老頑童 提交日期:2011-10-03 05:12:53
    从无名路走过来的诗人
                    ——记鸥外鸥
    ◆许定铭
    
    鸥外鸥(一九一一~一九九五),原名李宗大,广东东莞人。其他不常用的笔名,还有江水涣和林木茂等,他三十年代起从事诗创作,早年曾参与《中国诗坛》和《诗场》的编辑工作;一九三七至三八年间,主编《诗群众》月刊。其后到香港,任国际印刷公司总经理,并主编《中学知识》月刊。香港沦陷后,鸥外鸥到了桂林,生活十分不稳定,东家住住,西家住住,寄居在朋友家里,过善无衣无食的日子,并自称其寄住之处为「寄居蟹之壳」。其后与胡明树编《诗》月刊,并加入大地出版社工作,生活才稳定下来,写下了大批和桂林有关的诗作。到桂林形势险恶,诗人便转到防城教书。
    抗战胜利后,鸥外鸥回到广州定居,曾任国民大学、华南联合大学和华南师范学院副教授。一九五三年后,任中华书局广州编辑室总编辑、作协广州分会理事、广东省文联委员、广东省政协委员。
    一九八七年七月,鸥外鸥按受香港中华文化促进中心邀请,到香港参加文学月会,谈自己的诗作。一九九一年,诗人移居美国,九五年以八十四岁高龄辞世。其主要作品有《鸥外诗集》(一九四四)、《鸥外鸥之诗》(一九八五)和儿童读物《奇异的动物》、《再见吧好朋友》、《书包说的话》等。
    「欧外鸥是位连名字都有问题的诗人。」(l)
    这是楼迟在他的〈欧外鸥诗零拾〉文首的第一句话。然后,他探讨诗人的笔名,究竟是「欧外鸥」还是「鸥外鸥」?他指出诗人一直用笔名鸥外鸥发表作品。到五十年代,曾有人开他玩笑,说他的笔名像日本人,于是,诗人便把笔名改为「欧外鸥」,但他给朋友写信时,仍自称为「鸥外」,显然,诗人认为「鸥外鸥」才是他的笔名,「欧外鸥」不过是一时的戏作而已。
    既然楼迟已得出结论:鸥外鸥才是诗人的笔名,真不明白何以他的那篇文章仍要写成〈欧外鸥诗零拾〉!
    同样的错误,在其他地方也出现过。徐瑞岳、徐荣街合编的《中国现代文学辞典》(中国矿业大学出版社,一九八八)和侯健主编的《中国诗歌大辞典》(作家出版社,一九九○)在鸥外鸥一栏下,都写作「欧外鸥」。其实,当时鸥外鸥也有作品发表,只要稍加留意,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一九八七年鸥外在香港主持那次文学月会时,我曾经向他发出这样的间题:「请问你的笔名鸥外鸥,是否受了森鸥外的影响而改的?」
    诗人这样回笞我:「绝对不是!有一次我到海边散步,见到很多海鸥在离岸不远处飞翔。我向往牠们自由自在的生活,我羡慕牠们可以任意翱翔,尤其在群鸥以外,独自飞翔的那只,牠没有同伴,独来独往,就像我在诗创作上,独自踏上无名路时一样。于是,我恋上了那只群鸥以外的鸥,就把笔名写成鸥外鸥!」
    是的,诗人正是那只群鸥之外,独自飞翔的鸥。他说:
    我写诗的工作,十多年了,十多年来,不过在无垠的沙漠上走了一段路而已。在沙漠上也曾留下自己的足迹,那足迹都是自己的,既无前人可循,又不足供给后人效法。论者们对我的诗,都说我是不走既成的路的。的确,在诗人沙漠上我独来独往。自己行自己的珞。那条路一条「No Name Road」没有钉上街路牌,但总算是我自己行的路,路上的行人,惟我之外并无其他。(2)
    鸥外鸥自三十年代初期,即开始写作,直到晚年移居美国后,仍努力不懈,毕生从事诗创作凡六十五年。他的诗不注重音韵格律,也不讲求象征意义,而以白描为主,向生活取材,是现实生活的反映。「他的触觉敏锐,刻划烫贴,形式创新,开剑出一种语言奇特、雄健劲朗的诗风,堪称当时诗坛上的『怪杰』。」(3)
    其实,我被鸥外诗吸引的,主要是他的大胆创新和与众不同的创作形式。一九六○年代早期,我曾涉猎台湾的现代诗,深为白萩、林亨泰和碧果等人诗创作中怪异形式所吸引,绝对想不到,鸥外鸥在二三十年前,已比他们先起步,走在更前卫的前方。
    鸥外的诗,最特别之处是喜欢运用铅字的大小排列,来点出主题和加强语气。如〈乘人之危的拍卖〉中,他就用了较大号的字来强调逃难者把身上的物品拿出来变卖的可怜,与购物者的压价和强抢嘴脸;又用了加大号且连续性的「拍卖」两字,以显示出主事者「落锤」的形象。在〈军港星加坡的墙〉中,也用加大的铅字和特殊的排列,显出各类船只数目之多,和它们停泊的形式。
    此中最突出的,莫如〈被开垦的处女地〉。诗人初抵桂林,即惊异于群山重迭包围的景象,于是,他用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山」字,用不同的排列形式来显示作者被群山拥抱的激动。他这种写作形式,轰动了当时的诗坛,成了鸥外鸥诗作的注册商标,同时亦被讥为形式主义的未来派。这对诗人造成了不少的打击,幸好得到艾青的支持和鼓励,才使他坚定信心,创作的欲火燃烧得更旺盛。
    此外,鸥外鸥还尝试用「拟声法」入诗,他的〈第二回世界讣闻〉声明要用卖号外的声音来朗读。此诗一开首,是连续六次,逐渐扩大的「WAR」,读起来,便是愈来愈大声的「喎荷」之音,此乃我们广东人喝倒采之聱,非常有趣。他的这种写法,在三四十年代,是相当前卫的。
    我有幸很早就读到鸥外的诗,一九七○年代初期就买到他的处女诗集《鸥外诗集》。这本一九四四年由桂林新大地出版社出版的土纸本诗集,只印了二十本精装本和普及本三千本。我的那本,当时已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可幸还可以读。卖书的人告诉我,书前有「陈健」的签名,系导演秦剑的遗物。一九八七年我和鸥外见面时,请他在扉页签名,更显珍贵。
    《鸥外诗集》全书分六辑,共收诗五十首。第一辑《地理诗‧政治诗》,包括〈军港星加坡的墙〉等七首;第二辑《香港的照像册》收以香港为背景的诗五首-第三辑《被开垦的处女地》是作者在桂林时诗作的精华,共七首;第四辑《社会诗》九首;第五辑《抒情‧恋诗》收得最多,共十七首;第六辑《童话诗》,只有五首。
    或许是我在香港长大的吧,我特别喜欢书中《香港的照像册》那组诗。
    今日整个城市都罢工了
    今日所有的公私机关与店户都休业
    一个「富有的希望」的日子
    一个三百万人的共同的侥幸的命运
                             ——〈大赛马〉
    谁敢否定香港的繁荣与赛马无关?「马照跑」、「舞照跳」肯定是香港人生活的面貌之一,诗人在五十多年前,已捕捉到这点,可见其触觉之敏蜕。
    香港人是扒着山。
    香港的车辆的轮扒着山。
    香港的建筑扒着山。
    ……
    一切都作扒山运动的香港,
    一切扒到了最尖端最高度的颠上的时候:
    香港,怎么办呢?
    ——〈狭窄的研究〉
    诗人写这首诗的时候是一九三九年,已发出了这样的疑问。然而,到了一九九七年的今天,还没有结果呢?香港不仅爬到很高很高,还不断横向发展,是诗人始料不及的吧?
    此外,我比较喜欢的,还有《童话诗》一辑中的〈父的感想〉:
    在炮弹的挤兑下
    你的生命萌着芽
    降诞到人类的(?)社会来了
    狼狈地我们也给你戴上防毒面具
    当人类和「人类(?)」正在地下室上面
    互相射击着彼此的生命的时候
    你却生存到「我们的世界」中
    生命的意义是甚么呢?
    在一九三七年隆隆的炮弹声中,诗人的女儿在黑夜轰炸中的广州诞生,我们感受到诗人为人父的喜悦,但领略得更多,更令人深痛的,却是我们的「人性」,或者,可以说是侵略者的「兽性」!
    除了六辑诗作,书前有一篇〈感想〉,书后有〈备忘录〉以代替前言后语。〈感想〉写的是诗人创作的理想,说出他不想走别人走过的大路,他要从创作的沙汉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备忘录〉说此书所收的,仅是一九三六至四三年的作品,还说到「当时手上有的历年的作品,可以编出七本诗集,一本散文,一本长篇小说,一本恋爱问题论文;一共十本的材料。但三个月之后的香港失了,结果今日只有如此的选了一集《鸥外诗集》。」(4)
    在战乱中,很多作家的作品都散落了。甚么时候如果有人想出一套鸥外的全集,这是一条很好的线索。 
    诗入不单写诗喜欢创新,连生活行为上也很有新意。
    认识鸥外鸥的人都知道他烟斗不离身,喜欢在烟圈中过日子。但,无烟可抽的日子怎样过呢?诗人在〈话抽烟〉(5)一文中,谈到三十年代末,他和纪弦同住在香港西环桃李台的事。他俩都是抽烟斗的同好,很多时都一起抽烟。一次,烟丝抽完了,没有钱买新的,居然以云南普洱作代用品抽起来。五十多年后,诗人想起旧事,「又故意把烟斗装了一斗红茶叶,抽了一阵子,味道倒也不错的呢。」(6)
    一九八七年我和诗人见过几次面,每次都是穿熨得贴服的恤衫西裤,悠然自得地咬着烟斗,很有英国绅士的风度。瘦削的身型,配上短短的白髭,一双精灵智慧的眸子,说话「阴声细气」,给人亲切的感觉。
    为了写这篇文稿,我选了个雪后初晴的午后,泡了一壶浓茶,坐到落地窗前,一面欣赏雪景,一面再次捧读我珍藏的《鸥外诗集》,投入诗人往昔的世界去。
    雪白的房子,一片白茫茫的街景,全无人迹,这是诗的仙境,是沙漠的境界,我彷佛看到那和蔼亲切的老人踏雪走向远方。不禁掩卷叹息,低声诵读诗人晚年写的一首诗——
    他的死
    跟那过去的时代
    过去了
    成为历史中人
    是一个划时代的中国诗人
    就该把他的死讯
    告诉知道他的人
    让人们为之叹惜
    不需哭哭啼啼
    像为那杀人的疯子流泪
    把小便的水浪费
    ——〈何达之死给我以震动〉(7)
    这首诗是鸥外鸥为何达之死而写的,最后几句正好借来结束本文。
                    —— 一九九七年一月写于多伦多
    三月刊于《诗双月刊》
    
    注:
    (l)、见楼迟的〈欧外鸥诗零拾〉,刊《号外》第十三期,页五十。一九九七年九月。
    (2)、见鸥外鸥〈感想〉,收入《鸥外诗集》,页二,一九四四年,桂林新大地出版社。
    (3)、见文学月会〈鸥外鸥谈鸥外鸥〉。一九八七年七月,香港中华文化促进中心。
    (4)、见《鸥外诗集》,页一七六〈备忘录〉。
    (5)、〈话抽烟〉刊于《香港文学》第八十一期,页二十七。一九九一年九月。
    (6)、见〈话抽烟〉。
    (7)、〈何达之死给我以震动〉刊于《香港文学》第一一三期,页七十一。一九九四年五月。
    
    
作者:三十年代 提交日期:2011-10-03 08:52:14
    许先生的帖子要有照片就好了:)
作者:老頑童 提交日期:2011-10-03 09:12:36
    等人教我上圖
作者:三十年代 提交日期:2011-10-03 09:22:58
    如果您不便上图,请把图片打包发给我booyeebooks@126.com 我来替您上
作者:老頑童 提交日期:2011-10-03 09:47:25
    胡同,我已傳給你,麻煩你,謝謝!
作者:老頑童 提交日期:2011-10-04 05:16:14
    看一段题辞
    
    今日不看书影,看一段题辞:
    敬赠
    鸥外‧鸥好朋友
     永久的忆念
     侣伦
     一九三五‧八月
    这段文字是侣伦亲手写在《红茶》(香港岛上社,一九三五)的空白页上的(我还未学到怎样上图,只好抄一次)。从语气上看,小说家侣伦(1911~1988)对同龄的诗人鸥外鸥(1911~1995),是充满敬意的。
    我和这两位大家都曾有一面之缘,不禁这样想:两位完全不同的文人,究竟是在甚么情形下结成好友的呢?
    一九八○年代某日,有人自北京来,三联书店在中环设宴一席款待。记得席中有侣伦、戴天和杜渐等人,大家谈笑风生,非常高兴。然而,坐在我旁边的侣伦,却沉默寡言,独自沉醉在他自己的个人世界里,彷佛走进了另一空间,整个晚上没说上五句话,一副严肃的学者形象,使人望而生敬、生畏。
    一九八七年,鸥外鸥应邀来港,参加「四十年代港穗文学活动研讨会」,留着短短白髭的诗人,戴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整齐光滑,穿着讲究而整洁的恤衫西裤,悠然自得地咬着烟斗,很有英国绅士风度;阴声细气的和每个人谈话,一双精灵智慧的眸子闪闪生光,给人亲切的感觉。
    如果不是买到这本《红茶》,我绝对想不到健谈、前卫的诗人和沉实的小说家曾有过一段交情!
    
作者:金角兄弟 提交日期:2011-10-04 09:17:26
    喜读老先生好文章。
作者:hycirin 提交日期:2011-10-04 11:48:24
    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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