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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败类
作者:高卧东山 提交日期:2014-11-20 15:40:06
    
    1
    
    黄凡不会游泳。除了在梦里。
    
    要游就一定是自由泳,他看不上蛙泳——姿势太丑。他说感觉像是在昆明湖,夕阳残照。他紧闭双眼,伸展手臂,脚面绷紧,用力打水,从船帆般巨大的绿色荷叶间穿过。荷叶在哗哗水声里以大象扇动耳朵的那种节奏轻轻摇摆。湖水如同一只涨满的氢气球把他向上用力托起。抬头换气时,他发现视野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玉泉山上清瘦的玉峰塔被框在挂满水滴的泳镜中央,依稀可见。
    
    那还是春节过后。早上在潘家园逛书摊的时候,他把梦说给刘旭听,当时我也在。每周六,我们三个都在潘家园碰头。
    
    “你游泳不行,意淫倒挺会挑地方,还昆明湖……”刘旭搓着手,早春的清晨还很冷,“怎么样,感觉爽不爽?”
    
    “爽死了。我得去学学了。”
    
    刘旭不怀好意地窃笑,说你梦的不是游泳。一大池子水,你这是想女人了。
    
    黄凡心头一凛。没准还真是,在北京,这孤魂野鬼,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
    
    黄凡是东北人,来北京五年了,单枪匹马,以买卖旧书为生。他在甜水园附近租了个小屋,我去过。那是一个十平米的房间,朝西,屋里一股属于单身汉的汗脚和湿毛巾气味,闻着相当呛人。两面墙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的,基本是八九十年代的文史书,多港台版、珍藏版和签名本,但价格都不过千,太贵的书他买不动。
    
    他把书买来,去各种签售会、讲座,找作者签了名,再加价卖出去,糊弄个温饱还不成问题。他说自己提供的是旧书增值服务。
    
    这个百分百的文艺青年,爱看书,看电影,也爱听歌。他的小电脑桌上摆着一对和室内简陋陈设很不相称的惠威音箱,棕红色的原木侧板,镀金的音频线,鼻子凑上去还能闻到木头的香味。这两只镇宅之宝从不闲着,没完没了地播放一些小众音乐。有一次去,他在听一个叫花粥的女大学生弹唱的《屌丝之歌》。简单清爽的民谣风格,只用三个和弦那种,我喜欢。歌里唱“时间这玩意也留不住,转眼就变成老大叔。你还是什么都没有,只能回家撸呀撸,撸呀撸呀撸呀撸呀撸”。我提醒他,节制点,别没事闻鸡起舞,半夜三更一个人瞎撸。他故意卷着舌头,咧嘴笑道,贫贱羞射,眨办啊,只能退而撸管啦。然后我们一起运足中气,跟着花粥高唱撸呀撸呀撸,声振屋瓦,各自攒下一脸坏笑。他唱得高兴,还跳上椅子,比划着不雅手势,好像面对着台下万千如狂歌迷。他和我,这是两个心照不宣,做贼心虚的家伙。
    
    他所有签名本里最好的是博古签名本。这是梦见游泳那天买的。就在潘家园东头,大树底下,熟人摊上。书是延安时期印的,那时候条件艰苦,用的土纸。书名很长,叫《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基本问题》,解放社出版。经过了七十年,不知道品相怎么会保存得那么好。
    
    书的扉页上有钢笔赠言,落款是博古的本名“秦邦宪”。大概卖主没百度,不知道秦邦宪和博古是同一个人,又或者钢笔字写得草他没认出来,反正让黄凡捡了便宜。黄凡说,书是刘旭先看到的,刘旭不感兴趣,就让给他买了。只花了四百五。
    
    我告诉黄凡,我外婆是无锡秦氏,和秦邦宪有亲戚。小时候听外婆提过这人。秦邦宪的故居在无锡崇宁路上,离外婆家很近,去年路过无锡,我还特意在门口照了张相。我说,这算乡邦文献,你应该卖给我。
    
    “卖你?卖你干啥?——送你!”东北人豪爽,黄凡是东北人里的东北人。说着,他真把书塞给我:“拿着,陈哥!这算啥呀!都是身外之物。”他那副大黑框眼镜遮住半张脸,但遮不住满面豪情。
    
    刘旭在旁边冷眼挖苦我:“编!你就编吧!你怎么跟谁都能攀上亲戚。我倒要看你好不好意思拿。”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一点心理障碍也没有。”我嘴上这么说,手到底还是软了。黄凡的慷慨对我产生了某种压力。经过心理斗争,大脑里高速的利弊权衡,我还是不情愿地把书推回给他:“说着玩的,我对红色文献没兴趣。”
    
    我们仨在书摊西头站着,边抽烟边聊。身边走马灯一样,不停有人走过来走过去。潘家园书贩里的老大——杜国立也来抽烟。有个穿制服,看上去像市场管理员的家伙跟他打招呼:“小杜,给我弄张钟馗图啊。”杜国立做了个OK的手势,说没问题没问题。
    
    刘旭说:“钟馗大概是挂家里镇宅用的。”黄凡笑道:“杜哥牛逼,市场里没有杜哥不认识的。”
    
    四个人围成一圈,我把博古签名本递给小杜:“看看这个。”
    
    小杜信手翻了翻,眯着的眼睛突然一亮,笑嘻嘻问我:“你买的?——发了!”
    
    “发什么发,黄凡的。”
    
    小杜转向黄凡,拳头捶在黄凡发达的胸大肌上,发出充满弹性的嘭的一声(黄凡除了文艺青年,还是健身狂人):“行啊,你小子。博古死得早,他的签名本谁见过啊。”
    
    黄凡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又旋即放松。他说:“师父让给我的。”
    
    刘旭对小杜说:“签名应该靠谱。你给估个价。”
    
    “不得三千五千的啊。” 小杜豪迈地用大拇指捋着书口,内页刷刷闪过。
    
    “慢着慢着,”他突然停住手,把书往回翻,“里面有东西。”
    
    我们仨都凑过去,见他从书里拈出一张薄薄的信纸,小心翼翼地展开:“还有一封信!”
    
    这下厉害了,里面居然夹着一页博古的亲笔信!这张冬眠了七十年的旧纸苏醒过来。这个老妖精,把一身珠宝般俗气而璀璨的光芒抖落在春天的潘家园。
    
    “邪了,”刘旭羡慕嫉妒恨地白了黄凡一眼,“啥也别说了,请吃饭吧。”
    
    锦上添花。小杜真是福星。
    
    那天中午吃的烤鸭,金鸭都烤鸭店,潘家园西门对面。四个人都喝了点啤酒。小杜入行早,二十年来潘家园风风雨雨没有他没掺乎过的,讲起捡漏的故事更是头头是道。但讲着讲着,他常常想不起人名、书名,“那个叫……”,他摸摸变得稀疏的脑袋瓜子:“真是老了,真是老了。”刘旭开过几年旧书店,那阵子经常从小杜手里进货,两个人一度走得很近。他不时为小杜的演讲做着补充和更正。黄凡年轻,能吃,新陈代谢快。他不时插入几个问题,增加两位前辈的谈兴,同时没耽误自己一包接一包卷着烤鸭往嘴里塞。饭桌上的谈话春风化雨,由书林忆往逐渐过渡到互相吹捧,再发展到分享小道消息,八卦圈内人物上。
    
    后来小杜脸也喝红了,头也说晕了,就又想起来那个博古信札:“小黄,那个叫——博古卖我得了。”
    
    黄凡终于吃得差不多了,他抽出餐巾纸擦了擦嘴边的甜面酱:“杜哥,让我想想。”
    
    “那行,想好了给我开个价。”
    
    “要不让刘旭拿到拍卖公司得了。上拍。谁也别琢磨了。”我既然吃不到葡萄,就充一下假仁义。
    
    刘旭在嘉德、保利都有熟人,说得上话。
    
    “也行。弄好了能卖个一万两万的。”小杜附和。他是做得起大生意的人,心宽。
    
    “致富光荣!致富光荣!”黄凡举杯高声欢呼,“耶——!欧耶!”
    
    “行了行了,你消停会儿,”刘旭说,“你想送哪个公司?”
    
    “当然最好是嘉德。”
    
    “嘉德,哦。春拍大概赶不上了。争取秋天的小拍吧。这几天我跑一趟。”刘旭是圈里有名的活雷锋。
    
    “给你,师父。”黄凡把套着塑料袋的书递给刘旭,“要是卖掉了,钱咱俩一人一半。”
    
    “那倒不用。捎带手的事儿。” 刘旭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白色档案袋,把书装进去。
    
    “必须一人一半。本来书也是你先看到的。”
    
    “你买到手了,那就是你的。真别客气。”
    
    “你们俩干嘛呢?跟谁过不去也别跟钱过不去啊。要不卖了的钱都给我得了,我不嫌钱多。”我说。
    
    “刘旭拿一半也合理。他先看到的东西。”小杜说。
    
    “别整得太高风亮节了啊,就按黄凡说的,一人一半。”我说。
    
    “师父,就这么定了吧。”
    
    盘子、酒瓶都空了,席也该散了。刘旭没再推辞。
    
    2
    
    刘旭是黄凡的师父。是他把黄凡领进了贩书的大门。
    
    几年前黄凡刚到北京,在圆明园旁边的福缘门村租了个小平房。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简陋的出租房。屋里除了床和一把椅子,没有多余的容身之处。房梁很低,顶棚悬下来的一只小灯泡连个灯罩也没有,稍不留神就会碰头。墙壁四周糊满了发黄的北京日报,我还记得其中一张有大标题“共产党员不干‘公鸡下蛋’的事”,大概是八五年的报纸,文章讽刺了基层干部虚报数字的种种劣迹。平房朝北的那面墙上开了扇一尺见方的小窗,窗户上装了几根铁栅栏,外面墙根下就是个垃圾堆。夏天,窗外的腐臭之气登堂入室,如邪灵附身,如丝竹绕梁,令人三月不知肉味。风吹进来,那盏裸灯就款款摇曳,掀动室内光影如波浪起伏。要是下起雨,雨水会沿着瓦片的缝隙滴落下来,再顺着床单的经纬线迅速铺开。
    
    黄凡显然很享受这种生活。在某个特定的年龄,衣食无着、居无定所反倒是一种自我实现。你以此为傲,因为你可以骗自己说,我在物质上做出的牺牲是为了不在精神生活上对世界妥协。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知道什么是不想要的。
    
    那时候黄凡大学刚毕业,他的理想是当个摄影师。为了到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进修,他报了个考前辅导班。每次去上课,总会路过北大西门外刘旭开的那家励知书店。买过几本书之后,两个人就算认识了。
    
    黄凡对所有新鲜事物都抱有一种孩子般的好奇心。读过欧文•斯通的《梵高传》,他立刻买了素描本和碳棒,天天下午到北大未名湖畔去写生。梵高画向日葵,他画海棠花。看了《约翰•克里斯多夫》,他又不知道从哪弄了一把二手的小提琴,吱吱呀呀地拉了起来。他说,他拉的不是曲子,是一种感觉。他白天拉,晚上拉。晚上在福缘门挡不住雨水的屋顶下拉,白天在励知书店的缥缃满架之间拉。晚上,那些正在打牌的农民工邻居砸门抗议,说音乐家锯木头一般的刺耳琴声影响了他们的手气。白天,刘旭抱怨自己像飞蛾被卷进下水管一样掉进了黄凡单调的音阶练习漩涡,他用了一个成语描述自己的处境,叫做“不堪其扰”。
    
    好在黄凡对古典音乐是三分钟热度。他很快就放弃了对海菲斯和帕尔曼的崇拜,回归噪声摇滚和民谣小清新。
    
    黄凡唱歌倒真是好听。他气息均匀,高音极具穿透力,低音也厚实稳定。说学刘德华就学刘德华,说学林志炫就学林志炫。高一刚入学那会儿,有一次晚自习,突然停电了,教室里顿时漆黑一团。同学们无事可做,就叽叽喳喳,谈笑起来。班主任从外面进来,见班里乱成一锅粥,便提议,看哪位同学愿意给大家表演个节目。大家的反应你肯定能猜到——无人响应。青春期的孩子们大多扭捏羞涩,不愿表现自己。这时,黄凡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在一片嘈杂私语中大声说,我给大家唱个歌吧。老师说,好,那欢迎黄凡给同学们唱个歌。大家都回过头看,他们还不大认识这个坐在最后一排的戴眼镜男生。接着,稀疏零落的掌声之后,就有一条声线从唇齿之间游了出来,“在浪漫之都你看到了蒙娜丽莎的微笑,你说这对你很好——”这声音展现出一种闲庭信步的自如姿态,珠玉婉转,花雨纷披。一句唱毕,教室里一切的交谈都止息了,没有人再说话,只剩下一个黑衣祭司神奇的祷词从万民头顶升起,仿佛在深情安慰这个纷繁的青春世界,也安慰了每一颗躁动的少年心。黄凡的歌声在教室无边的黑暗里鬼魅般飞行,接着,便穿堂出户,扶摇直上,破空而去。
    
    高三时,黄凡开始对摄影发生兴趣。那时候学校附近的富民街上新开了一家规模很大的写真馆。那是一幢三层楼的欧式建筑,叫做“蒙娜丽莎婚纱写真”。黄凡想到店里实习,他说自己可以先做摄影师助理,帮着扛扛东西,布布光什么的。老板见他还是个中学生,又没什么摄影基础,就拒绝了。黄凡不甘心。当天黄昏时分,黄凡用他那辆捷安特山地车驮上有源音箱,带上麦克风,重返蒙娜丽莎。他在门前的空地上,摆开阵势,开始了歌唱首秀。演出之前,他对着看热闹的三五路人来了一段开场白。他说要是蒙娜丽莎的老板不用他,他就在这儿一直唱下去。这天,夕阳就是他的舞台灯光。街市铺张,黄昏闪耀。整个大庆的万道霞光都灿然集结在他的头顶。他一开嗓,人群就不由自主聚过来了。下班骑车回家的、路边下棋的、卖麻辣烫的、美发店的洗剪吹小哥、对面小区的保安、房地产中介里穿白衬衣黑西裤的销售,他们先是把空地挤满了,然后连划着线的自行车道也给占据了。黄凡每唱一首,富民街上就掌声四起“再来一个!”有人问:“这是谁家小子?”有人说:“不比陈楚生差啊。”咔嚓咔嚓,很多人把手机举过头顶照相。天黑以后,连警察也来了,他们装模作样地戴着墨镜,抱着胳膊站在人群之外,以免发生什么群体性事件。到现在,富民街上很多人都还清清楚楚记得这一幕。在街头弹吉他唱歌的人随处可见,但唱得像黄凡这么动人的,难得一遇。写真馆里的服务员也被歌声打动,给老板拨了电话。老板刚喝过一顿酒,他开着宝马赶过来的时候,露天演唱会正好进行到那首“蒙娜丽莎的眼泪”。一曲唱罢,老板分开人群,走到情歌王子面前。一件带美杜莎人头的 Versace黑色T恤把老板的胸腹绷得紧紧的,脖子上粗大的金链子和玉佛挂坠当啷在外面,反射出婚纱店的粉白霓虹灯光。他不紧不慢,从手包里摸出一百块钱,“啪”地拍在音箱上,脸上一副吾意独怜才的黑社会大哥表情。他打了个酒嗝,摘下墨镜,拍拍黄凡的后脑勺:“行啊,小老弟,你来吧。”
    
    这些事,我是听黄凡的一个老同学讲的,可信度应该比较高。我和刘旭都觉得他放弃唱歌很可惜。我们曾经问他,你怎么不去参加超女快男,中国好声音?没准一夜爆红。他低头略一沉吟,反问了一句:“跟李宇春、魏晨这些人为伍?”他的原话是,这世道,与其四处撒欢儿争当小歌星,我宁愿做个又臭又硬的时代败类。
    
    黄凡这人热情洋溢,极富感染力。合影时,他会模仿博尔特、健美运动员、国家领导人,摆出稀奇古怪的造型。在路上撞见熟人,他会隔着一条马路跳起来向你挥手。高兴起来,他会在街道上旁若无人地大声唱歌。说到一个想去的地方,他会立刻拽住你的手臂拉起就往火车站走。和他一起吃饭,你永远不用惦记掏钱,他总是抢着付账。他自豪地说,做人要做敞亮人,在我们东北,历史上就没有AA制这一说。把钱吃光了,他就去借(基本不还)。再用借来的钱请你吃饭。直到再没人肯借钱给他。
    
    作为一个大庆人,不爱谈论打架是不可想象的。黄凡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杀过人。大二暑假那年,他借了辆北京吉普独自上路,从大庆往新疆开。在甘肃段的国道上,遇到两个持刀劫匪。他毫无惧色,抄起后座上的棒球棒噼里啪啦就展开了搏斗。他先被刺中左肩,继而球棒又被打掉。危急关头,他像美国西部片里的英雄一样奋力夺到了对方手里的电工刀。说时迟那时快,他扭转刀头,使出全身力气一下子插进了高个歹徒的小腹。矮个子见状大惊,落荒而逃。黄凡说当时觉得自己全身的小宇宙都轰然爆发了,他双手哆嗦,血冲到头顶。他很想大吼一声:“颤抖吧,小毛贼!”他解开扣子,给我看肩膀上的伤疤,还说,他记得那两个劫匪都戴着暗红色带白点的头巾。是《红高粱》里那种能把眼睛彻底蒙住的暗红色。透光的红绸布,刺眼的白刃,沙漠的风。他说后来一看到这颜色,就会想起高个歹徒最后一次投向他的那种惊恐眼神。我和刘旭对他的传奇故事将信将疑,我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就不到派出所举报你了。”刘旭说:“东北人不吹牛逼能憋死。”
    
    黄凡有件心爱之物,是把小军刀。刀刃长三寸,带波浪花纹,用进口的大马士革精钢制成。刀柄看上去像玳瑁的,他声称是五彩鲍贝加红松石。他说这把刀削铁如泥,可以防身。自从甘肃国道上那场恶斗之后,走到哪,他都带着这把刀。
    
    那段时间是他的“前贩书时代”。他吃霸王餐,逃票,去大学里混舞会,在舞会上和争风吃醋的大学生打架。下雪天,他骑车去颐和园拍照。星光下,他躺在火车站的长椅上给老家的女朋友写诗。他说在三角地的广告栏看到利比亚政府到中国来招募雇佣军,他要报名,他想去非洲,去火热的利比亚。他一头愤怒的长发披肩,穿件由于浸满汗渍而颜色深浅不一的姜黄色灯芯绒衬衫,破洞牛仔裤,不系带的磨砂皮大头鞋。斜挎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大包,包里装着一本《列宾素描》、一台老式苏联产135手动相机,还有那把寒光闪闪的大马士革快刀。
    
    关于电影学院的考试,他语焉不详。他含含糊糊说考得不错。可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突然又不想念了。而刘旭的说法是,录取个屁,他根本就没去考。
    
    刘旭说,黄凡的话经常自相矛盾,他喜欢编造历史。他不在乎被人抓住破绽,他说话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听者感到惊奇。
    
    后来,也是听刘旭说的:一个星期一的深夜,黄凡敲开了他的家门。那是深秋,树上的柿子掉得差不多了,暖气还没有来。刘旭的老婆早已睡下,他还在熬夜打游戏。他见黄凡站在楼道的黑暗里,左臂吊着绷带,就问他:“你怎么搞的跟米其林代言人似的。”他说被打了,走在路上被人从后面偷袭。问是谁干的,回答说不知道,还没来得及抄家伙就先被拍晕了。黄凡掸掸书包,说钱和手机也都被抢了。他的衣服上挂着土,颧骨上一道血印,眼镜片没精打采地反着光。他对刘旭说:“刘哥,在北京我没什么熟人,只能来找你了。”他说:“刘哥,天黑了,我没地方可去。”刘旭赶紧给他做饭,开啤酒。两个人一起看了会电视,又聊到凌晨四点。要各自睡觉的时候,他喊住刘旭,为难地说:“我腰不方便,鞋脱不下来。”黄凡坐在床边,嘴上的半支骆驼飘起青烟,旁边一盏台灯亮着,照出床前一小块昏黄的球形空间。刘旭走过去,蹲下,帮他解开鞋带、脱掉袜子(请想象一下那汗湿的袜子喷薄而出的浓烈气味)。黄凡低下头,透过烟圈看见刘旭头顶稀疏的发根、星云般飞转的旋儿和两个多肉的宽肩膀。刘旭说:“你整天这么东游西荡的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应该找个工作,先把自己养活了。”黄凡说:“刘哥,要不你教我卖书吧。刘哥,我想学。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就是你对我最好了。刘哥,我愿意跟你卖书。”
    
    第二天,刘旭从书架上找出三本书给黄凡看:唐弢的《晦庵书话》、黄裳的《榆下说书》、田涛的《田说古籍》。刘旭说:“这几本是入门读物,你要是都看下来,还没烦,你就可以卖书。”
    
    黄凡在刘旭家住下来,每天大部分时间蒙头大睡,睡醒了上上网看看书,一顿吃四斤涮羊肉。到了晚上,两个人羊肉串配冰啤酒,一聊聊到大半夜。几天之后,黄凡说:“刘哥,书我都看完了,没烦。”刘旭说那好。他往黄凡口袋里塞了两千块钱,然后使了个眼色,大拇指朝身后指了指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媳妇说:“我不能留你了。你可以自理了。钱你不用着急,什么时候倒腾得开什么时候还我。”
    
    这算回首往事吧。但从此以后,每星期六早晨的潘家园,刘旭身边就多了个戴副大眼镜的高个子东北小伙。那人称他为“师父”。
    
    3
    
    我们都没想到黄凡能把卖书这件事一直做下来。卖书把那些和逻辑性、条理性、毅力相关的神经元都从他体内的大杂物箱里翻了出来。经过曝晒、除垢、打磨,有时候他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有着明确生活目标的人,虽然并没有人知道他的目标是什么。
    
    刘旭说,卖书挽救了黄凡,就像遵义会议挽救了党。如果不是卖书,他已经不知道在街上被人砍死多少次了。
    
    黄凡接地气了。他剪掉长发,剃了个光头。他说这是削发明志。
    
    他开始像别的书贩一样每天坐在电脑前,认真研究孔夫子旧书网的拍卖和每日新书。他做了个文本文件,列出一个长长的稀缺书书单,隔一两天就在网上挨个搜索一遍。他问刘旭:“师父,学卖书有语法吗?像学英语那样?”
    
    他给自己的网上书店起名叫无居书屋,他说是受披头士那首《nowhere man》的启发,他说自己就是一个无处可去的人,我们的时代称这样的人为“屌丝”。
    
    因为对古籍完全没兴趣,他把书店定位在签名本、珍藏本、港台版书。
    
    刚开始在网上卖书那阵子,他每天都登录无数次,热衷于查看新订单,新消息。他噼里啪啦地敲键盘,认识了很多见不到面的客户、书友,有的通情达理,有的蛮不讲理。和他们的联系,使黄凡感到自己好像终于可以随着世界一起旋转,这带来了短暂的甜蜜感。他总结说,不想上班的人最适合卖书。但随着QQ和微信上加他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每天光是回消息、网聊就要花去两小时,他却告诉我,他觉得,一种逐渐加入正常生活队列的倾向值得警惕。我说:“你真他妈纠结。”
    
    他周三夜里不睡觉,披星戴月揣上手电筒和相机到报国寺去等第一拨进城卖货的外地商贩。周六为了能早点到潘家园,他头一天晚上就到附近的洗浴中心,花三十块钱买上一个休息大厅的床位。幅员辽阔的休息大厅里差不多有一百张床,里面总是人肉味弥漫,鼾声如雷。睡不着的时候,他喜欢掏出手机录下此起彼伏的鼾声,他说这是一种充满迷幻色彩的实验音乐。他躺在看不到轮廓的黑暗里,仿佛置身于难民收容所或者伤兵营。在这所付费收容所,他先后捡到过两部手机、一个成色欠佳的翡翠坠子、一块天梭表、一支万宝龙波西米亚系列蓝色墨水笔。作为代价,女朋友送他的几米漫画风格的钱包被偷走了,好在里面现金不多。
    
    伟大的先行者、领路人刘旭带着黄凡和潘家园的书贩子打招呼,周旋,瞎贫,请他们吃饭,去他们租住的平房看东西。那些人大多来自河北或者安徽农村,他们带着老婆孩子,和一帮同乡比邻而居,生火做饭,刷锅洗碗,自成一个小世界。
    
    下午或者晚上,黄凡会背着网上刚买的半新不旧的书出没于各种签售会、座谈会、朗诵会、讲座。在会上倾听这些聪明人侃侃而谈,觉得无聊就打打瞌睡或者斜眼打量穿长裙的文艺女青年。为了引人注目,他会故意向名人提些愚蠢的问题,活动结束后再排队找他们签名。名人们看到黄凡递上来自己二三十年前出版的著作,总是张大了嘴巴,一脸惊讶:“你从哪里搞到的?我自己都没有了。”黄凡在书里夹张纸条,他指指纸条上早就写好的“黄凡”两个字:“麻烦您题一下上款。”“好,好,”名人拉拉身边主持人的胳膊,“你看看,你看看,三十年前的书,真太难得了。”“谢谢您,还有几本也请您一起签一下。”
    
    有个熟识的书商还向他传授了跟老作家套近乎的诀窍。说第一件事是给老作家写信。注意,不要提任何要求!语气要轻松自然,避免过于毕恭毕敬搞得自己像个浑身发抖的小粉丝。信里先克制地表示一下仰慕,再谈些文化界的趣闻(老作家一般都信息闭塞,乐于听听文坛八卦)或者微博微信等老人不懂的新鲜事物,最后抒发一下对文坛今不如昔的失望和不满,以给自己撒上一层怀旧和趣味高雅的小光辉。最好不经意间引用上一两句对方的名言,以满足老年人自我膨胀的心理需要。随信再附上一本最近正受到热议的新书,轻描淡写地说供老先生解闷。老辈人讲究礼尚往里,最怕无功受禄,接到送书是一定会回信的。如此这般,局面就打开了。第二封信就可以针对回信展开来谈,要相见恨晚,要同仇敌忾,诚恳地谈些私事请求过来人的指点,同时在某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故意表达一点不同看法。然后逢年过节,该寄卡片的寄卡片,该送月饼的送月饼。等通过五六次信,就可以以忘年交的身份要求去府上拜访了。
    
    黄凡是用鄙夷的口吻转述这位书友的经验之谈的。这个居心叵测,唯利是图的酒肉朋友在黄凡嘴里就是两个字——小人。黄凡骂道:“看人下菜碟,这个不要脸的狗杂碎。”我说:“甭管底线不底线,人家挣到钱了。”黄凡对我一脸不屑:“钱算啥?”我反击道:“钱算啥?这种漂亮话你一个人的时候,对着镜子说说还可以。”黄凡说我太现实。他认为收藏圈好人不多。物质欲,占有欲不强的人不会搞收藏。他标榜自己四大皆空,是个本色的人。
    
    他喜欢“本色”这个词。这两个字最早出自黄凡女友之口。平时他很少提到那个名叫“肖雅”的女友。黄凡说,两个人刚开始恋爱的时候,他问对方喜欢自己什么。女孩想了想说,本色吧,我喜欢你的本色。从此,本色就成了他对人的最高评价。
    
    总的来说,黄凡的生意还说得过去。卖书发不了财,可是单身汉总容易糊口。我们亲眼见他搬离了福缘门的贫民窟。他还说,自己一直在还债,虽然好像永远也还不完。
    
    我和他之间,无非买买卖卖,谈不上知心。以前潘家园撞见能聊上两句——他总和刘旭结伴同行。但最近两年我去得少了。偶尔买到我感兴趣的东西,他会打电话问我要不要。
    
    我们真的熟起来还是今年春天以后。不知怎么,他突然开始热衷于打麻将了。
    
    一个周五,我正在上班,收到一条微信:为响应党中央关于积极开展群众体育运动的伟大号召,甜水园旧书协会特于本周日举办四大文豪麻将雅集。参与者一律授予甜水园四大文豪称号。请从速报名。食宿交通自理。
    
    经过组委会筛选,最后出席雅集的有他、刘旭、胖富豪王珅和我。三个东北人,一个北京人。我们还建了一个微信群:英雄盖世风流倜傥麻将雅集。经商议,入乡随俗,我们打北京麻将,吃碰提。
    
    赢的是王珅,他一上庄就不下来,一卷三。每次胡牌,他都喜笑颜开地拍着他的胖巴掌,在刘旭无精打采的算番声和其余二人的怒目而视中自我陶醉。活雷锋刘旭输的最多,他叹了口气:“麻将牌是我买的,饭是我订的,我还输得最惨。”我安慰他:“富的富死,穷的穷死,社会真实写照。”王珅眨巴着狡猾的小眼睛说:“输钱没关系,可以拿书抵啊。”这天,刘旭输掉了一本《巨流河》台版初印本。黄凡输了四百,用一册莫言的签名本抵债。王珅说:“我们这个雅集好呀。赢钱太俗了,我们是愿赌服‘书’。”其实黄凡刚开始运气不错,一上来就连胡三把。但他败在不专心,半天里竟然误打了三次混儿,好运气也就逐渐弃他而去。
    
    打牌的时候大家除了聊买书卖书,也聊到运气的问题。
     
    什么是运气?我先发言:“比如黄凡捡漏买了博古信札,这就是运气。如果到时候真能拍出两万,那就更是鸿运当头了。”
    
    王珅也举例说:“两个人合资买一批老照片,一人一半。分头送到拍卖公司,同样的东西,一个人卖了二十万,另一个人却卖了一百万。这就是运气。”一谈到赚钱的话题,他脸上就被一种神圣、庄严的光辉所笼罩。
    
    刘旭置身事外,他眼里只有面前的十三张牌。他想胡把大的,捞回损失。
    
    黄凡做总结性陈词。他说,提到运气,他总想起一个邻居。经常在电梯里遇到。那人身材挺拔,四十多岁。脸被烧伤过,所以五官都挤在一起,看上去有点吓人。他的发根大概也烧坏了,就总戴着一顶假发。那假发质量不好,生硬地套在头上,缺乏自然的过渡,一看就是假的。然而每次遇见,中年人总是穿得一丝不苟:皮鞋铮亮,裤线笔直,polo衫整整齐齐掖进裤子,臂下夹着一个油亮的黑色手包。就连他的假发,都好像一根根仔细梳理过,还喷着闪亮的啫喱水。这人微微扬着脸,一副正在为棘手的工作思考对策的表情。他小心翼翼,避免目光与人接触,像是抱紧了自己,寄居在一个肉眼看不见的薄膜里。生怕从别人的余光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剥桔子一样把他喘息未定的伤心往事撕开。黄凡说,这人被烧伤以前,一定很在意自己形象,没准还是个帅哥。每次见到中年人,他就觉得,我们所有人都是很幸运的。
    
    哲理,哲理。鸡汤,鸡汤。
    
    那天麻将雅集散场,天早就黑了。我和刘旭一起往停车场走。刘旭举着手机给我看:“你说黄凡是不是得忧郁症了?”
    
    “怎么了?”
    
    “你看他最近在朋友圈里发的这些。我给你念哈:蓝,蓝雨,蓝萤火。蓝,蓝夜如丝,蓝夜如是;这是半夜发的。”
    
    “没听懂。”
    
    “还有这个,就一个‘空’字,下面配了张纯黑的图片,上面好像有一点什么东西划过的痕迹。”
    
    “太文艺了。”
    
    “你再听这个: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这个我知道,是海子的诗。”
    
    又念了几段,刘旭说:“你看,他微信地区这一栏登记的是冰岛,签名写的是,人只能,也只有一个生存目的——不再做人。”
    
    我说:“这纯粹是装逼遭雷劈啊。”
    
    刘旭表示赞同,他说这几年黄凡变化大。踏实多了,懂得忙乎生计了。但总觉得人有点怪,看不明白他整天琢磨什么。
    
    我说:“确实奇怪,你瞧这春天一到,文艺青年居然都开始张罗打麻将了。”
    
    “他一个人,闷啊。”刘旭说。
    
    4
    
    后来,几乎每个周末,黄凡都组织甜水园四大文豪搞雅集活动。我要是家里没什么事,一般都去。照例是胖的撑死,瘦的饿死,王珅满载而归,刘旭一败涂地,黄凡和我有输有赢。麻将桌上总是欢声笑语。黄凡说,还是我们四个一起打最有意思。
    
    但这个月,雅集断档了。因为肖雅来了。
    
    肖雅是黄凡的高中同学。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从那个停电的晚自习开始爱上黄凡的。这是每年一度的鹊桥会。
    
    黄凡照例去火车站接人。他刮过胡子,擦了皮鞋。
    
    接肖雅的日子,他总会买上一束红玫瑰,十九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十九枝,只是习惯了。卖花的把最外面那层枯黄的花瓣揪掉,以维持虚假繁荣。再吹口气把花心漾开,从货架上抽出一张深紫色的包装纸。黄凡摇摇头说纸不好看,太艳,重新选了一张旧报纸风格的。
    
    他打了辆车,没坐地铁,怕把花挤坏了。
    
    月台上人不多。车站的外勤招呼大家往后站。白线外带圆形突起的黄色瓷砖踩上去如同手指触在盲文字母上。冒冒失失沿着铁轨撞进来的火车头在黄凡的瞳孔里慢慢变大,那两只耀眼的头灯像是着了火的眼睛。
    
    肖雅出现在车门里。还是栗色的披肩发,带点小波浪,穿件粉色荷叶边碎花连衣裙。走近的时候,黄凡发现她画了淡紫色的眼影。她的皮肤像芒果布丁一样香甜易碎。
    
    肖雅松开手里的拉杆箱,扑进黄凡的怀抱。黄凡抱着她,如同抱着一床新铺的棉被。他觉得怀里的人有一点陌生。
    
    “想我了吗?”
    
    “那还用说?”黄凡深深吸了一口肖雅脖子里新鲜的香水味。他心里想的是,有时候,也许,大概,可能。
    
    “不行不行,不许反问。我要听真情告白。”她说话的方式还像个中学生,十年不变。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不停讲着话,谈论各自的近况。他们用一种久违的方式交谈:倾听,等着插话,或做出评论。他们拒绝承认两个人之间的话就像手机里的数据流量或者银行卡上的钱一样,总有用完的那天。他们还把十指一直紧扣在一起。这样他们就可以让自己相信,久别重逢确实像书上描写的那样幸福。
    
    一到家,他们就在几千本书的注视下开始做爱。高度、角度、光线,每本书都像体育摄像师一样热切地驻守在自己被分配的机位上,这是它们山呼海啸的马拉卡纳球场。蓝色小铁床是节日里盛装的果园,它芳香四溢,浑然忘我。在一个塞满故事和幽灵的空间里,被羁押过久的体力终于刑满释放,记忆的积木被一层层重新搭建起来。
    
    “我爱你。”一滴汗水从黄凡的鼻尖滴到肖雅的咽喉。
    
    “真的吗?”肖雅问得很认真,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拥有女人的一切。
    
    然后他们睡着了。肖雅枕在黄凡的右臂上。日光灯镇流器发出持续的嗡嗡声,像夏天的蝉鸣。黄凡喜欢开着灯。灯光在两个年轻人的额头、颧骨、鼻尖上轻巧地弹出一连串闪亮的音色。生活应该就是这样简单。
    
    他们醒过来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肖雅说:“我给你做饭吃吧。”
    
    他们一起去附近的农贸市场。家里还有鸡蛋,他们买了排骨、木耳、西红柿、土豆、青椒,还有葱姜蒜和酱油。肖雅负责砍价。卖青椒的挤挤眼睛对黄凡说:“瞧,你媳妇多会过日子。”
    
    家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灶台,在门外的过道里。灶台旁边摆着一个电饭锅。自行车就靠在过道另一侧。做饭的时候,花生油的香味飘进屋里。黄凡坐在床沿看着肖雅的侧影。连衣裙被她的身体涨满,在锅铲和炉火的和声中,她身体的每一段线条都振翅欲飞。黄凡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的腰,用拇指肚在她光滑的手背慢慢地画圈。他觉得羞愧,这个灶台实在是太简陋了。他用充满磁性的低音说:“我给你唱个歌吧。”
    
    “唱什么?”
    
    “你想听什么我就唱什么。”
    
    “那就唱思念是一种病吧。”
    
    唱完歌,吃饭。吃完饭,他洗了碗。纯粹出于义务。他讨厌洗碗,不愿意让碗上的油腻破坏手指的干燥清爽。为此,他宁愿吃得差一些。他唯一乐意做的家务是倒垃圾。
    
    然后该是他的读书时间。他喜欢在晚饭后点上几支烟,静静地读《乌克兰拖拉机简史》或者高华的《历史笔记》。有时候他会一手举着书,另一只手拿叉子从碗里捞方便面,边读边吃。经常有一坨面从叉子滑入面汤,迸起来的汤汁溅到书页上,留下一个焦黄的记号。他的很多书上都有这个秘密记号。吃一碗面的时间恰好可以读完一个短篇小说。这段时间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他只想关上门一个人呆着,有声音他就无法看书。但肖雅来了。肖雅喜欢二人世界。她要求他在床上抱着自己,一起玩微信自带的欢乐斗地主。她不让他穿牛仔裤上床,怕上面的细菌把床单弄脏,她说她能闻到细菌的气味。他也无法抽烟。整个晚上,游戏里过节般热闹的锣鼓和笛子没完没了地响着,好像每个人都能在这种音乐里变成百万富翁。肖雅用吸管吸溜吸溜喝着旺旺牛奶,边出牌边格格地笑。喝瘪了的红色纸盒掉在地上。
    
    该睡觉了。黄凡关上手机,拉好被子。肖雅紧紧地贴在黄凡怀里,把手塞进他的掌心。用她的方式,使彼此亲密。她说:“我不想睡,你看了那么多书,给我讲个故事吧。”黄凡说:“我也不困,不过,还是睡吧。”他们像一对老夫妻,像两块石头沉入河底,进入各自的梦,不知道在那里能走多远,会遇到什么人。
    
    第二天是个周日。北京的天说凉就凉了。小区外的窄街,到了清晨就变成水泄不通的早市。人们被茄子、玉米和冬瓜叫醒。两个人说要去颐和园划船。肖雅兴高采烈地换上了一双墨绿色的New Balance跑步鞋。黄凡觉得很难看,这双鞋和裙子不配,但他没有说。
    
    他们吃过豆腐脑、油条,突破廉价皮鞋和小叶紫檀手串的包围,走向地铁站。车厢里有一个空座,黄凡让肖雅坐下,他拉着扶手,车窗里映出对面的人影,又近又模糊。前面还有很多站,他一直在想那双墨绿色的运动鞋。他突然很想把那双鞋从地铁里扔出去。他被自己脑子里的暴力举动吓了一跳。
    
    到了昆明湖,荷花早已开败了,黄凡想起买博古信札那个早晨做过的梦。那个梦提醒他,今天是嘉德拍卖的日子,谁知道能卖多少钱。
    
    他们租了一条小船。黄凡划桨,肖雅坐在对面举着手机拍照。天地寥廓,湖面的风把她额前的刘海吹向一边,她绷得紧紧的膝盖和小腿光洁如玉。没拍几张,她就换到黄凡的身边,给两个人自拍。
    
    船在湖心舒缓地打转。他们并肩坐着,肖雅把拍好的照片一张张划给黄凡看。照片上的两个人都笑得很甜。这是一对情侣,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黄凡,咱们结婚吧。”肖雅把头靠在黄凡的肩膀上。
    
    “嗯?什么?”黄凡侧过脸,肖雅头发上潘婷洗发水的香味立刻灌满了他的鼻腔。
    
    “你听我说,我妈说咱们都老大不小的了,应该把事儿办了。去年,连我妹都结婚了。我妈说我是剩女了。”
    
    黄凡没说话。
    
    “我妈说,房子是现成的,金色日内瓦小区那套就是给咱俩留的。然后咱俩只要掏个十几万,就能在大庆开个饭馆。你不是喜欢自由吗?我把工商局的工作辞了,我做菜,你采买,日子能过得挺好。谁也管不着咱。比你在北京强,什么什么都贵,也没个人照顾。”
    
    黄凡推了推眼镜,不说话。
    
    “婚礼简单点就行,我也不要大钻戒,都是瞎花钱,没啥意思。”肖雅看着黄凡的眼睛,“你放心,我家亲戚肯定不会挑理——你说呢?你怎么想的?”
    
    还是沉默。
    
    “不开饭馆也行。我可以帮你卖书。在大庆不是一样可以卖书吗?你不是在网上卖书吗?大庆也有光纤,网速老快了。”
    
    “我不想回大庆。”黄凡开口了。他的声调里没有任何颜色。他目视远方,好像是在寻找藏在岸边垂柳后面的那条地平线。他在和不存在的地平线交谈。
    
    如同正在跳舞的时候,音乐突然停住。小船一言不发,在湖面上漂浮。五秒钟。
    
    接着“哇”地一声,肖雅哭了出来。
    
    “你从来就没有为我考虑过。你以前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大骗子!你这个大骗子!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你根本不爱我。你只爱你自己。”
    
    黄凡皱了皱眉,把脸转向一边。肖雅抓住他的双肩,把他的身体扳过来。
    
    “你转过来!你得听我说!”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说吧。”
    
    “你在北京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干不成!你一事无成!”肖雅的脸哭得失去了形状。眼泪流过腮红,不断重塑着面颊上的冲积平原。
    
    “一事无成就一事无成,怎么了?!”
    
    “你混蛋!”
    
    这天上午,整个昆明湖被肖雅的哭泣和带有浓重东北口音的诘问弄得晕头转向。她词语和词语间的缝隙如丰收的稻米密不透风。游人们看到几条小鱼不安地跳出水面向这艘木船探头探脑。
    
    肖雅把桨夺过来,玩命地往岸边划。她说一分钟也不想多待,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她要立刻回大庆。现在就去火车站。就现在。
    
    黄凡一直跟在她身后,保持着十米的距离。影子追赶着鞋跟。电视上、小说里,这样的场面一点也不少见。上岸、进地铁、骑在子弹一般的车厢上呼呼呼地穿过黑暗的隧道,再乘坐自动扶梯升上站前广场。阳光刺眼。广场上汇聚着几万条蠢蠢欲动的嗓子,平上去入,南腔北调,喧嚣扑面而来。那声音好像在叫喊,好啊,好。车站顶楼巨大的时钟秒针不停歇地一路狂转,进站的人如潮水奔流。一个眼睛红肿的女人正无可挽回地飞速离去。心碎的人,你有没有在最后的时刻故意放慢脚步,希望有人挽留住你?
    
    再见。再见。检票口将情人隔开。
    
    黄凡给肖雅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开往大庆的火车启动之前,黄凡一共发了二十六条微信。最后,第二十七条,终于收到了反馈。他盯着手机屏幕上“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的字样发了会儿呆,然后用食指划开。他看见文本框里写着“热烈祝贺!博古信札卖了十六万!”,旁边是刘旭的微信头像,一颗鲜艳带露的红荔枝。
    
    5
    
    黄凡回到家,肖雅的拉杆箱还摊开在地上。东北女孩就是这么不管不顾的。他从冰箱里拿了瓶大可乐,坐在床沿,看着箱子里横七竖八的衣物、塑料袋,咕嘟咕嘟灌下去半瓶,他觉得渴。
    
    他把窗户打开,然后在床上躺了会儿。枕边放着肖雅的隐形眼镜药盒,一个盖子白色,一个盖子天蓝。当他信手旋转盒盖的时候,里面透明的气泡一一涌起,又一一破碎。桌上还有属于女人的化妆包、药棉、滴眼液、抽纸、一张火车票、几枚硬币、一个浅豆绿色的敞口水杯。他听到惠威音箱上一份几天前的新京报簌簌作响,翻译出风的声音。外面街道上有人在关车门。
    
    他把鼻子贴在枕巾上,闻了闻。香味还没有挥发殆尽,他看到枕头和窗口之间架起一条拱形的香味走廊,如同少年时见过的一道浅淡易逝的彩虹。他用手指在空中描出那拱形的曲线。
    
    后来觉得有点无聊,他就翻身换了个姿势。头顶的几千本书也跟着一起旋转。他们陪着他。他们互为毒品,互为奴隶,互为难友。
    
    甜水园,这是一间靠近东四环的小屋。黄昏将至。这样的时候有人敲门,你不必奇怪。
    
    进来的是快递员。
    
    他几乎每天都来。把黄凡从全国各地买的旧书送来,同时把卖掉的带走。今天屋里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他打量着箱子:“你要出门?”
    
    “没有没有。”
    
    “还是走吧,别在北京呆了。最近清理群租房,我们那儿好多人都给撵回家了。你还算好的,一个人住一间。”
    
    “哦。是,算好的了。”黄凡在收条上签下名字。
    
    快递员走后,他去马路对面的李先生快餐店,要了一碗番茄浓香牛肉面。他翻了一遍微信朋友圈,没有看到肖雅的更新。他想重读一遍两个人在微信里的对话。几年来,所有的聊天记录,他一条也没有删过。打印出来的话,总有十万字以上,这是一本忠实的爱情回忆录,不折不扣的爱情证物。它让你不得不承认,世界上确实有记忆这么一回事。他的话是水果绿底色,肖雅的是乳白底色,它们像孤岛一样漂浮在手机屏幕的东西两侧。他想到一个词儿“单摆浮搁”。
    
    晚上,他觉得无事可做,就到网上找了个外国电影看。电影叫《她》,讲的是一个专门替人写信的男人爱上了电脑程序编出来的虚拟情人。活在手机里的情人善解人意,无微不至。电影很长,但把他的心抓住了。可惜放到一大半,字幕突然没了。他到各大视频网站东搜西找,忙活半天,还是不知道故事的结局到底如何。
    
    觉得时间还早,他想到外面走走。他在甜水园附近的小路上来回兜圈子。小红驴肉,晨光文具,丽霞春饼。北京是一座从来不缺乏声响的城市。他竖起耳朵,听到很多声音擦肩而过。慢慢响起,突然达到峰值,又逐渐衰歇。后来天上下起了小雨,铁树铜枝,都被打湿。他走在白杨遮蔽的小路上,像只灰色的野兔走在没过头顶的野草地里。他抬头看到树叶的缝隙里有很多亮着灯的窗户,其中的一些,有人影闪出来关窗。他想,那是一些拥有信用卡和私家车的人,他们组成人们所说的家庭。雨水刷洗着窗玻璃,像是这几年很多人在使用的一个新说法——“刷存在感”。时间从那些一模一样的窗口漫过,黄凡突然感到困惑,究竟是人杀死了时间,还是时间把人杀死。当他头脑一团乱麻,把目光重新拉回街道,他注意到一个穿着长外套的男人正打着伞独自回家。他不由自主跟着这个背影走了长长的一段路。
    
    睡觉前,他又给肖雅发了一条微信,道了声“晚安”,没指望收到回复。他靠在床头,点起一根烟,他想,这个被称为“今天”的日子就快结束了。
    
    6
    
    第二天早上醒来,黄凡发现自己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去了利比亚。在特训中,来自世界各地的雇佣军被分成A、B两个团。A团的任务是攻击B团的后方。B团的任务是攻击A团的后方。所有人都穿着白色长袍。沙尘滚滚,两个团上千号人蝗虫一般互相追逐,像太极两仪旋转不息。反正无论分到哪个团,你都无法完成任务。
    
    他躺着不动,想了一会这个奇怪的梦,又看了看手机上的天气预报。然后给肖雅发微信,讲了这个利比亚的梦。
    
    几小时之后,已经是下午,他正在屋里包书、填信封的时候,肖雅的回复到了,很长。
    
    肖雅说,这将是她发出的最后一条微信。昨天她没走。她在北京站的候车室里呆了一天一夜。她一直在想两个人应该怎么办。现在想清楚了,无解。在一起只会让彼此更痛苦。十年了。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还是分手吧,以后不要再联系。请黄凡抽空把她的箱子寄到大庆,谢谢。
    
    她从来没有把话说得这样客气,这样有分寸。黄凡把微信看了几遍。手机屏幕像地面的积水一样映出肖雅在候车室里哭泣的场景。在这未知的一夜,她用手捂着脸,眼睛望向天花板上刺眼的吊灯,瘦削的肩膀和空空的胃一起在轻轻颤抖(同一时间,他正在雨中的街道上“刷存在感”)。下一个镜头是她脖颈后面栗色闪亮的发丝,她眼睑周围婴儿嘴唇一般的微红,她肘弯里清浅的静脉血管如同南方细密的河道,她爱出汗的小而肉感的手掌。黄凡看见一辆高速列车在月光下穿越漆黑广袤的东北平原,被强烈头灯照亮的水稻田闪动着钻石一般的微光。这个高中生。大学生。她的名字曾被他刻在树干上。这个穿制服坐办公室的工商局职员。有时会在噩梦里尖叫着寻找他的小女人。还有“笃、笃、笃”,“笃、笃、笃”,记忆里她甜蜜的敲门声。
    
    也就是说,她刚走。
    
    黄凡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喉咙、鼻子、眼睛、眼镜片开始发生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他还没搞清楚自己是被什么给感动,眼泪就流了出来。热热的,有点粘。他的眼睛常常感到干涩,没想到沙漠里居然也饱含水分。
    
    你知道,越是想到自己的哭泣,他就越是沉浸其中,哭泣的声音也就越大。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觉得自己真太不成样子了。
    
    时间慢下来,好像你可以把手插进时间的缝隙,将其分开。烟蒂在烟灰缸里燃烧。一副筷子架在空碗上。黄凡张着嘴巴坐在午后的阳光里,他的心脏有点疼。街道上一只漂亮的喜鹊在汽车发动机的催促下惊慌失措。它拍打着翅膀,试图飞起来。笨拙的动作就好像它早已有孕在身。这是最后一种留在城市的鸟类。黄凡站起来,关上窗户,想把自己的声音关在屋子里。他对自己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顾影自怜,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在书籍森林里隐姓埋名,对自己失望透顶的秋天的鸟。他想让自己显得更可怜一点。就在这里,一只鸟在哭泣。一只鸟在抚摸自己的羽毛。书,是他唯一的树。
    
    后来,等情绪平复了。他给肖雅回了一条微信:好的,我知道了。保重。
    
    他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做了错误的选择。也许该离开北京,跟肖雅回去。像她说的那样,远离展览,远离讲座,远离懒散的作息,远离可以谈论读书的朋友,远离肮脏的空气,远离动荡的生活,远离一切毫无价值的东西,花十几万开个小饭馆,过平淡但也许幸福的日子,和一个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女人在一起,陪伴她,取悦她。在天气好的上午,加满一箱油,带孩子去游乐场,让孩子伸出全景天窗的头发被风吹向脑后。中秋节的晚上,拎上一盒莲蓉月饼到父母家吃饭、帮着铺好天蓝色的餐垫,倾听勺子和餐盘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响声。十几万,博古信札不是刚刚卖了十六万吗?扣除拍卖公司的佣金,到手也还有十四万。
    
    他打开电脑,登上拍卖公司的网站。在拍品目录中找到那件“博古书札”,后面的成交价写的确确实实是十六万。后面四个〇,一个不少。他又有点高兴了。钱总是能改变点什么。
    
    他坐着想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把肖雅留下的粉红色大嘴猴箱子合上,靠在墙边。这是去年他们一起在女人街买的,发票还塞在箱子的夹层里。肖雅总是坚持把所有的发票都留好。黄凡从厕所的暖气片上找来一块硬邦邦的抹布,把箱子擦干净。
    
    然后他猛然想起来,必须要给我打个电话。
    
    电话一通,他就问:“陈哥,我的博古信札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是说卖了钱我和师父一人一半吗?”
    
    “我记得好像是这么说的。怎么了?”我对他的开门见山早就见怪不怪了。
    
    “没事儿。我就是问问,有点记不清楚了。”
    
    放下手机,黄凡突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十四万一下子变成了七万。他不知道该埋怨谁。刘旭吗?但他想埋怨。
    
    有一种人吃花生会过敏。吃完浑身发痒,体内的血液像发高烧的蚂蚁一样往脸上爬。眼睛,喉咙也跟着充血肿胀。那么现在,这两个数字让黄凡过敏了。
    
    黄凡想,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要得到点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自己变成一个〇,一个再没什么可以失去的〇。他对自己说,黄凡啊黄凡,你这个冒牌的浪子,被七万块钱压扁了,就像一辆报废的汽车。
    
    7
    
    肖雅走后的那个星期三,王珅请吃饭。为了让孩子上个好学校,他把家从回龙观搬到了双井。吃饭定在附近的西贝莜面村。除了四大文豪,还叫了另一位文艺青年——书巫。王珅一进包间,就扶着腰嚷嚷:“唉呀妈呀,这几天收拾东西,可把我累屁了!”刘旭对着王珅的肚子来了一拳:“王总底子厚,禁折腾。”我们都给王珅带了小礼物。我送了本张承志的《心灵史》,这书盗印的常见,正版的难找,我知道张承志是他的偶像。刘旭找人刻了个寿山芙蓉石的藏书章,刻工不俗。书巫带来张藏书票,手拓的,画上一棵大树,树下一间开着窗的小屋里有人在读书,下面的词句好,写的是“迁于乔木”。
    
    黄凡最后一个到,穿件皱皱巴巴的军绿色夹克,背着那个用了很多年的帆布包,看上去有点无精打采。我跟他打招呼:“女朋友走了?又有空出来活动啦?”他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故意不搭茬,拣了空座就坐下了。
    
    他面无表情,咬着嘴唇上的死皮,两只手掌在椅子扶手上蹭过来蹭过去,没完没了,看得人心烦。
    
    我们要了两瓶金六福,半箱燕京纯生。点完菜,服务员把桌上的沙漏倒扣过来。说饭店承诺,沙子漏尽之前把菜上齐,请大家监督。
    
    王珅摇着食指对黄凡笑道:“小黄,你的信札卖得好呀!” 刘旭递了根烟给黄凡:“服务员!上个烟灰缸!”黄凡抬了一下眼皮儿:“还行吧。”刘旭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附和道:“到位了,到位了。”然后他就不说话了。黄凡也是。两个人的目光没有交集,但他们都在想同一件事。
    
    “不知道谁买走的。应该打麻将庆祝一下呀。”王珅提议。但没人应和。这个话题就没再进行下去。没有人为这个意外的高价举杯。
    
    大家聊了聊最近买的书,讨论了一下刚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到底叫莫迪亚诺还是莫迪亚蒂还是莫迪亚克。又说了说国博的托尔斯泰展,最后落到香港如火如荼的雨伞事件。王晶删好友,郭富城挤地铁……刘旭骂道:“郭富城挤地铁怎么了?他他妈的怎么就不能挤地铁?!”我们把香港事件和毛主席去安源联系起来,因为毛主席去安源闹革命也带了把油纸伞。中间,王珅接了几个电话,大家肃然,听他谈各种各样的业务,夹杂着很多数目字。他是个不知疲倦的生意终端,两手各握一只Iphone,手机枕在肚子上,像熊猫阿宝捧着两只竹笋。刘旭说:“王总,你能不能让你那两只ATM机休息一会儿。”书巫说这是鸿门宴,王总像黑社会老大,在打电话叫古惑仔。意思是,人都来齐了,你们还等什么,赶紧冲进来动手吧。
    
    刘旭对民国掌故最感兴趣,他说刚看了汤唯和冯绍峰主演的《黄金时代》,汤唯是他心中的女神。我让他给电影打个分。他说,八十。文艺青年书巫插话说:“接下来,汤唯和冯绍峰还要继续合作一部片子。”我说:“连着合作两部?——那倪妮,还有汤唯的新老公要紧张了。”书巫向王珅努努嘴:“是啊,倪妮真漂亮,倪妮是王总的女神。”刘旭一脸吃惊地推了王珅一把:“你也有女神?我还以为你就知道赚钱呢。”王珅连连摆着小胖手嘿嘿直乐。
    
    “黄金时代这名字起的不错。”刘旭夹了口菜,“黄金,黄金,我突然想起来眼冒金星了,你们知道眼冒金星是什么感觉吗?”
    
    书巫说:“刘总思维太跳跃了。”
    
    “以前跟人打架,有一孙子拿板砖拍我后脑勺。当时我就意识到后面有人,我就警觉了。你知道他最致命的失误是什么吗?”刘旭喝了口金六福自问自答,“他板砖拍下来之前骂了一句。骂了一句我就没回头,但我浑身的劲儿腾地就窜起来了!实际上连一秒钟都不到。啪地一下!然后你知道什么感觉吗?就是唰——黑了……就跟香槟酒的气泡似的,小星星,喯儿,喯儿,喯儿,喯儿……”刘旭边说边把五个指尖捏在一起,做开花的动作,“我撒丫子就跑啊。因为我不知道他手里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这段时间里,黄凡一言不发。连打架的话题都没能使他兴奋起来。他整个人堆在椅子上,领子盖住下巴,两条长腿伸出去,在脚踝处交叠起来,百无聊赖的样子就像一台黑了屏的电脑。如果不是自顾自地往杯子里倒白酒,你会觉得这是一个随时可能开始打呼噜的家伙。
    
    我们都感觉到了他的闷闷不乐。书巫拍拍他的肩膀:“喂,醒醒,没喝高吧?”王珅把杯子里最后一口酒喝干,倒上一杯茶:“小黄今天好文静。”
    
    “高什么高啊,怎么了?聊到哪儿了?”黄凡的脸已经通红。
    
    “你打过架吗?”
    
    “废话!当然打过。”
    
    “他不仅打过架,还杀过人呢。”刘旭笑道。然后大家都会心笑了。
    
    “笑个屁啊!”黄凡没笑。
    
    “郭德纲说谦儿哥三大爱好,抽烟,喝酒,烫头。小黄也三大爱好,听歌,看电影,打架。”刘旭伸出三个手指头,“你们不信吧?来,小黄,把你杀人那把刀掏出来给大伙瞅瞅。上面还挂着血丝呢。”刘旭笑得直咳嗽,他伸手去抓黄凡挂在椅背上的帆布包。
    
    “别犯贱啊!”黄凡猛然坐直了身体。他的声音浑厚充沛,如同低音区的琴键被砸响。
    
    房间里的温度骤然升高,如果我现在重新回想那天晚上的场面,一定能看到空气里隐隐泛出的跃跃欲试的报警红光。但当时,所有人都浑然不觉。
    
    “你们看我说什么来着,东北人不光会吹牛逼,还会演武打片!”刘旭在我们的哄笑声里获得了鼓励。
    
    笑声在包间里绽放。
    
    就在此刻,黄凡出拳了。我说过,他是个健身狂人。这一拳速度极快,啪!正打在他师父的面门。眼冒金星!刘旭还没来得及收紧脸颊上的肌肉,嘴里残留的菜屑就随着酒气喷出来了。我还看见一种红色的液体从他鼻子里流出来。
    
    王珅夹起的草原牛大骨停在空中,书巫的酒杯在唇边进退两难,我的笑容僵在脸上。这是怎么了?大家这才意识到黄凡的暴怒。我们赶紧站起来把两个人隔开。嘴里说着:“算了,算了,说得挺高兴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你不是能喷吗?你还喷不?”黄凡冷笑道。他把拳头握紧,张开,又握紧,握得指甲发白。像在拳王争霸战前做着热身。
    
    刘旭很安静。他漠然地用袖子擦了擦鼻子,动作很慢,然后把目光一点一点移到被弄脏的袖口,略一停顿,突然破口大骂:“我X——你——妈——!你个臭东北人!”边骂边往黄凡身上扑。王珅赶紧挡在他身前。好在王珅体积大,他的冲量不足以突破这道钢铁防线。
    
    黄凡在另一边高声叫嚷:“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两个人的吼声瞬间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黄凡的额角青筋毕露,他瞪着精神病人一样发疯的眼睛,从帆布包里拽出了那把大马士革军刀。
    
    我和书巫一个抱腰,一个拽住他没拿刀的那条胳膊。
    
    “傻逼东北人!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傻逼东北人!”刘旭的双手在空中毫无章法地乱挥,王珅沉重的呼气吹在他脸上。
     
    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我和王珅也是东北人。
    
    飙高音。噪声摇滚。
    
    东北人黄凡比我们所有人都要高半头。他用刀子回答。快速有力!一阵风!短刀应声而起,越过王珅,刺中了师父的肩膀。
    
    肩膀见血了。红色的。比刘旭的脖子还红。谁都知道,醉酒不会有什么好事。
    
    王珅赶紧把刘旭推出包间。我和书巫则奋力拖住黄凡。
    
    黄凡劲大,我们两用尽了浑身力气。当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感觉到黄凡身体里的火药逐渐冷却,他体内那辆哈雷摩托的轰鸣逐渐衰减。他终于平静下来。他弯下腰,开始呕吐。他吐得很认真。吃了什么,就吐出什么。好像要把这几年发生在身上的一切都吐出来。
    
    知道他暂时没有危害性了,我和书巫就都到门外查看刘旭的伤势。留下他一个人在包间里。
    
    这个行凶的年轻书贩被我们隔离在视线之外。他在关着门的包间里,光线穿不透墙壁。他被我们遗弃了,然后忘掉。从彩色变成黑白,并且越来越小。也许,这会让他高兴。
    
    走廊里的服务员没有惊慌失措,他们聚在一起远远地看着这群满脸通红的醉鬼。他们见怪不怪,知道这伙人闹不出什么大事来。他们对自己所处的安全地带感到满意,同时为没有眼福目睹暴力升级而感到惋惜。
    
    后来,我开车送刘旭去医院。他和王珅坐在后排。王珅早就用餐布帮他把伤口包扎好了。刘旭右手按在左肩上,嘴里骂骂咧咧的。已经八点半,街上的车一点也没有减少。前挡风玻璃框住了点点暖黄、令人沉醉的麦当劳红、运动蓝、交通绿,还有填充所有空隙的灰黑色。车灯和路灯好像来自未来,它们交错着把天空遮蔽起来,你感觉不到这是初一还是十五。道路被高楼包围,我想象楼房的背面应该是大海,夜晚的大海。海浪从四环拍向三环。章鱼呜咽,海鸥嘶叫。所有人都在奋力逃跑。这让我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黄凡时的情景,那是他在刘旭的旧书店里低头拉着不成调的小提琴,“拉的不是曲子,是一种感觉”,时光昏暗,他一头长发遮住半张脸,大眼镜几乎要从鼻子上滑下来,他孤芳自赏,他旁若无人。现在,我能感觉到他还在那儿。他还在呕吐吗?吐干净了吗?他一个人坐在那儿还是走来走去,又或者已经躺在地上像条死狗一样沉沉睡去?车开上国贸桥的时候,刘旭骂累了,他嘟囔着:“我他妈看错人了。”王珅像个和稀泥的婚姻调解员,他笑嘻嘻地拍拍刘旭的大腿:“他这不是欺师灭祖吗——别跟屌丝一般见识。咱们把他开除出麻将雅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刘旭把头侧向窗外,灯光映在脸上。他沉默了几分钟,叹了口气,好像终于把一切都想明白了。“我不怪他”,他精疲力尽地说,“我只是不知道,这孙子为什么要这么干?”
    
    (完)
    
作者:故纸堆小蠹鱼 提交日期:2014-11-20 15:49:16
    看到了书巫 沙发
作者:傻子哥哥 提交日期:2014-11-20 15:49:23
    读
作者:故溪飞雪 提交日期:2014-11-20 16:11:46
    读
作者:春晚送盒饭的 提交日期:2014-11-20 16:14:28
    相信高卧写沙僧传能掺入大闹天宫
    
    找个小茬 ---- 用进口的大马士革精钢制成,这个超越了,抹掉进口的仨字就算过
作者:傻子哥哥 提交日期:2014-11-20 16:18:06
    我读着像是那谁。。哈哈哈。。。。
作者:散木 提交日期:2014-11-20 16:20:21
    哎。
    
    晓维成作家了。
    
    这算是写实吧。。。
作者:ltfs 提交日期:2014-11-20 16:29:16
    葫芦娃
作者:南新华街偷下水道井盖儿的 提交日期:2014-11-20 16:33:34
     大马士革精钢制成那种带花纹的小钢刀在潘家园东边儿大棚子底下有卖的,要价1500,用棕熊的犬齿造的柄,挺狂野的,可买来干嘛呢?一不裁书,二不宰猪,想了想,后来没买.
作者:悠小鱼 提交日期:2014-11-20 16:46:17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高卧东山前几天和我说,要写一个小说,把我作为一个人物写进去,我回答只要不是负面人物就好了。
    高卧东山 说“是个正面的奸商”,我当时就答应了。
    
    
    声明:本人打麻将从来没有赢过,
作者:阿堵物 提交日期:2014-11-20 16:48:22
    有点像别问
作者:阿堵物 提交日期:2014-11-20 16:48:14
    有点像别问
作者:putong 提交日期:2014-11-20 17:03:15
    写得真不错。
    
    既然是小说,没必要过分对号入座,不然就没法写了。
    
    当然肯定有一些人的影子。
作者:红楼侦探 提交日期:2014-11-20 17:12:02
    小说成分大。高卧肯定不是祖籍东北。
作者:三十年代 提交日期:2014-11-20 17:22:28
    没赶上沙发啊
作者:高卧东山 提交日期:2014-11-20 17:33:54
    除了悠小鱼打麻将只赢不输是纯写实,其他情节均为虚构。
作者:悠小鱼 提交日期:2014-11-20 17:55:15
    别人打麻将当娱乐,我把打麻将当作是一次创业。下半辈子就得靠打麻将为生了。
    
    一提起打麻将我就会想到 几年前看过的小说 以赌为生!
作者:别问 提交日期:2014-11-20 18:37:57
    陈楚生是2007年红的,贩书五年,大学四年,至少都九年了,唱歌是高三,从今年开始往后推,还是换一个比较靠谱
作者:大飞 提交日期:2014-11-20 19:22:58
    作者:高卧东山 提交日期:2014-11-20 17:33:54
     除了悠小鱼打麻将只赢不输是纯写实,其他情节均为虚构。
    
    那天没事去潘家园溜达,王总号召打麻将,多亏没应战O(∩_∩)O~
作者:高卧东山 提交日期:2014-11-20 19:58:57
    那改成陈奕迅或者光良?
作者:luoxun2001 提交日期:2014-11-20 20:11:53
    和书无关的书贩列传。你可以说是书贩的前世今生,不过你把男主角换成北漂任何一个职业,也丝毫没有违合感。
作者:别问 提交日期:2014-11-20 20:47:52
    改成齐秦吧,陈楚生跟他比较像,标题前后调整一下,叫《败类时代》吧
作者:高卧东山 提交日期:2014-11-20 21:12:39
    齐秦好
作者:Jc88 提交日期:2014-11-21 07:44:55
    呵呵 被傘了一下
作者:badboy1 提交日期:2014-11-21 15:01:30
    黄身上有很多人的影子,但他又谁都不是。
作者:wzh7658916 提交日期:2014-11-21 16:13:16
    高卧老弟东北人?为老乡骄傲。有才华。
作者:luoxun2001 提交日期:2014-11-21 17:27:21
    高卧兄如果把书贩的生活写透了,也了不起。
    
    写琉璃厂古玩商的小说和电视剧都有,写书贩的好像没见过;
    
    就像某个导演专门拍某种类型片一样。
作者:愚平 提交日期:2014-11-21 17:28:45
    好
作者:藏书人 提交日期:2014-11-21 17:30:11
    写的不错……,刚买了你编的《买书记历》,正持续拜读中,期待再出好书。
作者:藏书人 提交日期:2014-11-21 17:34:36
    luoxun2001兄,说有描写琉璃厂古玩商的电视剧,剧名是什么?请告知
作者:luoxun2001 提交日期:2014-11-21 18:58:44
    五月槐花香,琉璃厂传奇
作者:光明书店 提交日期:2014-11-21 18:59:40
    运气,这东东太难料理太整人了。有时激发失败到绝望境地的人走向成功并由弱致强,有时摧毁成功到荣耀自信巅峰的人走向极深的疑自疑他事败名裂。前者如曾国藩,屡战屡败终于信命,信命而致强,致强而事成。后者如陈天桥,意外暴富非常自信,自信而自疑,前路迷茫。
作者:书城大哥 提交日期:2014-11-21 20:11:42
    嘉德古籍成交价比较真实.没有虚价
作者:天一 提交日期:2014-11-22 10:33:20
    久闻高卧眼光好,文笔也这般的好啊
作者:书就是空 提交日期:2014-11-22 11:20:51
    书贩里的作家....作家里的书贩.........仅此而已
作者:三生石 提交日期:2014-11-22 11:32:51
    看完了,好
作者:河北古籍 提交日期:2014-11-23 22:20:43
    贩书题材的架空小说。也有味道。
作者:天地一沙鸥 提交日期:2015-05-14 23:53:52
    竟然才看到此文,舍不得看完的感觉
作者:爽口马老 提交日期:2015-05-15 11:06:50
     高卧是李宗仁的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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