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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著名坐家天一老的:现代童话(纳博科夫)
作者:kempis 提交日期:2006-04-29 09:15:20
    现代童话
    
    作者:纳博科夫
    
    1、
    幻想,那令人焦躁、令人销魂的幻想啊!爱尔文对此类事物简直是太熟悉了。平常乘电车,他总是坐在右手靠窗的一边,为的是离人行道近一些。每天有两次,一次是出门上班,一次是下班回家,爱尔文总是望着车窗外面,搜寻着他心意中的成群妻妾。幸福啊,幸福的爱尔文,生活在一个如此舒适、像童话一样的德国小镇上!早晨上班的路上他搜索一边的人行道,傍晚下班回家的途中他则搜索另一边的人行道。两边的人行道轮流沐浴着使人的情欲蠢蠢欲动的阳光,因为那太阳也在出来和归去。我们得知道,爱尔文羞怯得有点病态,所以他迄今只有一次因为受一些同事的嘲笑,才斗胆勾引过一位女士,结果那位女士冷淡地说:“真不要脸。给我滚开!”从此,他就一直回避与陌生的年轻女人交谈。但是作为一种补偿,隔着车窗,将黑色的公文包紧贴着肋部,穿着磨旧了的条纹裤,把一条腿伸在前排的座位底下(要是没有人坐着的话),爱尔文却敢放心大胆、无拘无束地瞅着行人中的姑娘们,而且有时候他会忽然咬紧嘴唇,这就意味着他捕获到了一个新的小老婆;随后,他会将她放在一边,就是说,他那迅捷的、像指南针一样跳动的目光又在搜寻下一个目标了。反正那些漂亮的尤物离他很远,所以阴沉的胆怯是不会影响他随心所欲地物色意中人的那份愉悦的。然而,如果有一位姑娘正好坐在了他的前排,一种确凿的痛苦又告诉他这是一个美人,他就会马上从姑娘的座位底下抽回他的腿,满脸笼罩上与他的青春年少不相称的古板神色,压根不敢哪怕是瞥那位姑娘一眼;他的前额——就是这儿,眉毛的上边——因为害羞而发痛,仿佛有一顶钢盔压着他的太阳穴,使他没法抬起眼皮来;直到那位姑娘离开座位,走向车门时,他才会大松一口气。这时,他就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望一望——不要脸的爱尔文的的确确望了望——目光追随着那位姑娘渐渐远去的背影,吞咽着她那可人的绒毛和穿着银色长统袜的秀腿,而且最后便将她增加到他那幻想中的侍妾之列!然后,他又伸直他的长腿,阳光灿烂的人行道又开始从车窗外匆匆掠过,而他的瘦长苍白的鼻子又开始满含沮丧地冲着大街,他就从此又开始了搜集美妇娇妾的行动。啊,这就是幻想,令人焦躁、令人销魂的幻想!
    
    2、
      五月份的一个馨风撩人的周末黄昏,爱尔文坐在路边一家露天咖啡馆的桌子旁。他观察着大街上来来往往散步的行人,时不时用门牙敏捷地咬咬自己的嘴唇。整个天空笼罩着粉红色,街灯和商店霓虹灯标志在渐浓的暮色中朦胧地闪烁。一个贫血却很漂亮的姑娘正在兜售一年中最早的紫丁香。尤为适宜的是咖啡馆的留声机正在播放着歌剧《浮士德》中的花神咏叹调。
      这时,一位身著样式考究的深灰色衣服的高个子中年妇人,扭动着丰腴的臀部,穿过餐桌间的通道走了过来。因为找不到座位,最后她把一只戴着光泽熠熠的黑手套的手搁在了爱尔文对面那把空椅子的椅背上。
      “可以吗?”从她的丝绒女士帽的面纱下面,她那双没有笑意的眼睛似乎在问。
      “当然,当然可以,”爱尔文微微欠起身,低着头回答到。面对这么一位身材魁梧、涂着厚厚的脂粉、长着一副男性化下颚的女人,爱尔文并不胆怯。
      那女人没有犹豫,砰地一声将超大型的手提包撂在了桌子上。她叫了一杯咖啡和一份苹果馅饼。她低沉的嗓音略带嘶哑,但却很中听。
      弥漫着阴沉玫瑰色的广阔天空渐渐暗淡起来。电车发着刺耳的尖叫声开了过去,它那白晃晃的灯光淹过了柏油马路。身著短裙的美女不时走过。爱尔文的眼神追踪着她们。
      “这个女人很合适,”他咬咬嘴唇,想。“那个也很不错。”
      “我想可以为你提供机会,”坐在他对面的女士开口说,声音一如她跟侍者说话时那样嘶哑,平和。
      爱尔文惊得差点儿从椅子上滑下来。那位女士目不转睛地瞅着他,同时脱下一只手套,端起她的咖啡。她那化妆过的的眼睛闪着冷峻、坚毅的目光,俨如两颗惹人注目的假宝石。眼睛下面鼓着两个发黑的眼袋儿。她那宛如猫鼻子似的鼻孔里长出了黑毛——对妇女,即便是上了岁数的妇女,这种情况都是很少见的。她把手套脱去之后,露出皱皱巴巴的大手和尖尖的、鼓嘟嘟的漂亮指甲。
      “不必大惊小怪,”她莞尔一笑。接着她又掩嘴打了个哈欠,说道:“因为,我就是魔王撒旦。”
      羞怯、紧张的爱尔文以为这只不过是对方的一种说话方式,不料那女士压低声音,接着说了下面的话:
      “那些把我想象成头上长着角、身后拖着一大根粗尾巴的人是大错特错了。实际上,我迄今只有一次以这种模样出现过,那是出现在拜占庭的低能儿面前,而且我实在弄不明白那次竟是那么该死地成功。我每二百年转世三四次。在1870年代,大约五十年之前,我被埋葬在非洲的一个偏僻部落的小山上。我曾是那里的统治者,葬礼举办得十分别致,流了很多很多的血。我在那儿的那段时间实际上是一种休息,因为从前当重要角色当腻了。眼下我是一位在德国出生的妇人,最后一个丈夫——我想,我有过三个丈夫——是有法国血统的芒德教授。最近几年,我曾招致好几个年轻人走上了自杀之途,曾使一位著名的艺术家专门复制并成倍地增加英镑票面上的威斯明斯特教堂图画,还诱惑了一位有德行的有妇之夫离经叛道——不过,这实在没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这一直是一个非常庸俗的化身,我对这个角色已经厌倦了。”她狼吞虎咽地吃着她的苹果馅饼。爱尔文嘴里不住地喃喃着,俯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帽子。
      “别,别慌着走,”芒德夫人一边向侍者打着招呼,一边说。“我要给你点东西。我要给你一个情人。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的魔力——那么,瞧见那个正在穿过大街的戴玳瑁眼镜的老先生了吗?我要让电车撞他一下。”
      爱尔文眨巴着眼睛向街上看去。当那位老人走到电车路轨旁时,忽然掏出手帕,准备捂住嘴打个喷嚏。恰在此时,一辆电车风驰电掣般地呼啸而过。大街两侧的人们朝着路轨跑了过来。那位老先生一屁股跌坐在柏油地上,眼镜和手帕也丢了。有人把他搀扶起来。他站住后,尴尬地摇摇头,两手捋了捋大衣袖子,又把一条腿摆了摆,看看它是否伤着了。
      “我说过让电车撞他一下,而不是把他轧死,虽然我同样也可以让他被轧死。”芒德夫人冷冷地说着,同时把一支很粗的香烟插进珐琅烟嘴里。“总而言之,这只是一个例证。我说话算数。”
      她从鼻孔里喷出两股青烟,然后又用她那坚毅而明亮的眼睛盯住爱尔文。
      “我一眼就喜欢上了你。你那胆怯……你那勇敢的幻想。你使我想起了我在托斯卡纳认识的一名修士,那家伙虽然很有天赋,但却非常天真无知。今天是我在世上的倒数第二夜。我原来的目的是做一个妇人,可充当老妇人的角色如同置身地狱,请原谅我使用这个词语。再说,我近些日子做的事情是那么的伤天害理——你不久就可以从报纸上了解到的——所以我最好是尽早摆脱此生。下个星期一我准备投生在别的地方。我已经选好西伯利亚的一位妓女来做一个不可思议的畸形男人的母亲。”
      “我明白,”爱尔文说。
      “因此,我亲爱的孩子,”芒德夫人又吃了一片苹果馅饼,接下去说,“在离开之前,我想玩一场无伤大雅的游戏。我建议,明天,从中午到午夜,你可以用你常用的方式挑选你所中意的任何姑娘(一边说着,芒德夫人非常诙谐地鼓起嘴唇打了个有趣的呼哨)。在我离开之前,我会把她们召集在一起,由你去全权支配。你可以一直拥有她们,直到把她们全部享用过。你觉得这个建议怎么样,亲爱的?”
      爱尔文垂下眼,低声说:“要是真能如此,将是我最大的幸福。”
      “那么很好,”她舔了舔勺子里的奶油,说:“很好。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必须做到。啊,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已经准备好下次投生的灵魂了。你的灵魂,我还用不着。我的条件是这样的——你从中午到午夜选中的女性的总数必须是单数。非如此不可。否则我就无法为你做任何事情。”
      爱尔文清了清嗓子,耳语似地问道:
      “可是……我怎么能知道……比如说,我看中了一个……会怎么样呢?”
      “没问题,”芒德夫人说。“你的感觉,你的愿望就是指令。不过,为了让你知道你能事随人愿,每次你选中一位女性时,我要给你一个信号,或是你的对象的偶然一笑,或是她在人堆里碰巧说的一句话,或是脸上忽然出现的一朵红晕,等等诸如此类的信息。所以不用担心,你会知道的。”
      “那么……那么……”爱尔文吞吞吐吐地说,脚在桌子底下不停地划来划去:“那么……该在什么地方集中呢?我只有一间很小很小的房间。”
      “这你也不用担心,”芒德夫人说,同时随着她的衣服蹊蹊簌簌的响声,她站起身来。“现在你该回家了。先去美美地睡一夜没有坏处。我来送你回去。”
      坐在敞篷出租车上,迎着在缀满星星的天空和光影闪烁的柏油马路之间吹拂的晚风,可怜的爱尔文觉得自己太幸福了。而芒德夫人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上面,端坐着,稳丝不动,她那宝石般的眸子里闪烁着小城里的万家灯火。
      “你的家到了,”她碰了碰爱尔文的肩膀,说。“再见。”
    
     3、
      喝上一大杯搀了白兰地的浓浓的黑啤酒,可以引发出许许多多的幻想。爱尔文翌日早上醒来时,就是这么想的——昨天他大概是喝醉了,与那个古怪妇人的谈话只不过是想入非非。在童话里,这种修辞上的表述是极其常见的。然而正如在童话里一样,我们的年轻人马上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爱尔文出门时,教堂的钟正在费劲地敲响午时的钟声。礼拜天的钟声也在激越人心地鸣响着。在他的房子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欢快的微风吹拂着公共厕所周围的波斯紫丁香。鸽群或栖落在一尊破旧的石头雕像上,或沿着沙坑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在沙坑里,小孩子们——他们的法兰绒衣服的后襟撅得高高的——一边用玩具铁铲挖沙土,一边玩着木头吊车。光泽闪烁的椴树叶子在风中簌簌地抖动;斑驳陆离的叶影晃晃悠悠地洒落在卵石小径上,如同成群结队的云朵攀附在游人的裤腿上、裙裾上,相互追逐着散落在行人的肩上、脸上,顷刻又天女散花般地滑落到地上,毫不遮掩地舞动着,直等到下一个行人走过。置身于这个五彩缤纷的环境里,爱尔文注意到一位身穿白色衣裙的姑娘。她正在蹲下身用两根手指逗弄一条胖胖的小巴儿狗,小狗的毛长长的,肚子底下长着肉瘤子。她低着头,裸露出后颈,瞧得见微拱的脊椎骨,美丽的红晕,还有她的两个肩胛骨之间的线条柔和的谷沟。从树叶缝隙里漏下来的阳光把她那褐栗色的头发染成一缕缕金黄。她一边调弄着小狗,一边半直起身来;她在小狗的头顶上猛然拍了拍巴掌。小狗在砾石路上打了个翻滚,然后跑到一边,侧身躺下。爱尔文在一条长椅上坐下,羞怯但却贪婪地朝着姑娘的脸庞瞥了一眼。
      他以自己那种敏锐而完美的感觉,把她看的十分真切,仿佛在她身上即使经过数年的亲昵也不会再发现什么新鲜的地方了。她那略现苍白的嘴唇好像在随着小狗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而颤动;她的睫毛生气勃勃地跳动不已,宛似要与她那喜气洋洋的眼神相媲美;不过最最迷人的,也许莫过于她双颊上的线条,现在从侧面看显得有点瘦削;当然,那斜斜的线条美得没有言词可以形容。她忽然撒开迷人的双腿往前跑了起来,那只毛茸茸的皮球似的小狗跟在后面一翻一滚地追逐。爱尔文蓦然想起芒德夫人赋予他的不可思议的权力。他屏住呼吸,等待着芒德夫人许诺给他的信号。就在此时,正在奔跑的姑娘忽然回转过头,朝着那只简直没法追上她的鼓鼓囊囊的小狗笑了一笑。
      “第一个,”爱尔文怀着异乎寻常的洋洋得意自语道,接着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他沿着砾石铺的小径走去,他的脚上穿着一双只有在周末才穿的锃亮俗气的橙黄色皮鞋。他离开小公园这个宜人的地方,走向阿玛德大街。他的目光是不是在不住地搜索?啊,当然在搜索。但是,也许那位身著白衫的姑娘在他的心头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她那斑驳跳跃的亮光迷得他怎么也找不到另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儿。不过,没过多久障碍消失了;在装着电车时刻表的玻璃牌子附近,我们的朋友发现了两个年轻的太太——从她们长得惊人地相像判断,也许是姐妹,甚或是孪生姐妹。她们正在用响亮的声调议论该乘坐哪一路车。她们俩长得小巧玲珑,身著黑色绸裙;她们都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都抹着口红。
      “你应该乘的是这路车,”其中一个说道。
      “把这俩都给我吧,”爱尔文马上祈求道。
      “当然,非此不可,”另一个在回答她的妹妹。
      爱尔文继续在大街走去。他知道哪条街上的丽人多,哪儿的可能性大。
      “三个了,”他自言自语,“正好是单数。就是说,进展顺利。如果现在就是午夜的话……”
      她摆动着小手提包,轻盈地走下当地最好的一家旅馆——雷拉大门前的台阶。她那大下巴刮得发青的男伴,在她身后慢下脚步点了一根香烟。这位女士没戴帽子,留着漂亮的男童式头发,有一绺盖住了前额,使她看上去很像一个扮演闺阁中少女的少年演员。当她由那个滑稽的异性贴身陪伴着走过去时,爱尔文注意到她的上装翻领上别着一朵人工做的绯红色玫瑰,与此同时他抬头看见招贴牌上的广告画——一个长着棕色大络腮胡子的土耳其人,边上是三个醒目的大字:好极了!这三个字的下面有一行小一些的字迹:“我抽烟只抽东方玫瑰牌香烟。”
    
      这样就有了四个,正好可以被二除尽。所以爱尔文急切地感到得马上把这个数字变成单数。在大街旁边的小巷里有一家小餐馆,有时候在星期天爱尔文厌腻了女房东的伙食,就常到这儿来。他曾经关注过的姑娘当中有一个女佣,就是在这家小餐馆工作的。他走进餐馆,点了他喜欢吃的菜:猪血香肠和德式泡菜。他坐在电话机的旁边。一个头戴圆顶礼帽的男子拨完电话号码后,便开始对着话筒像发现了野兔踪迹的猎狗一样猩猩地吠叫起来。爱尔文的视线移到酒柜上,他从前见到过三四次的那个姑娘就在那儿。这是一个没有生气的脸上生着雀斑的美人,假如毫无生气的简朴也算是一种美的话。就在她抬起光裸的手臂摆放刚洗净的啤酒杯的时候,爱尔文一眼瞧见她腋窝里的棕色腋毛。
      “好的!好的!”那个男子对着话筒吠叫。
      爱尔文心满意足地打着嗝走出小餐馆。他感到有些困,需要睡上一小觉。说实话,脚上的新皮鞋像螃蟹一样把他的脚夹得够戗。天气已经变得非常酷热。一大团一大团的云彩在燠热的天空中升腾,翻卷。大街上几乎看不见什么行人了。但是你可以感觉到星期天午后小睡的呼噜声响边了家家户户。爱尔文蹬上一辆有轨电车。
      电车辚辚地向前开去。爱尔文将他那苍白的、汗津津的面孔转向窗外,但是看不见一个过往的女性。当他掏钱买票的时候,他发现过道的斜对面背对着他坐着一位夫人。她头上戴着一顶黑丝绒帽,身上穿着一件半透明的紫底色上绘着黄菊花的薄衫,隐约可以看见她那瘦削的肩部线条。这位女士雕像般的体态引起爱尔文要看一眼她的面孔的欲望。于是当她的帽子动了动,像一条黑色的小船一样开始转首的时候,爱尔文像通常那样把目光移向别处,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瞅瞅坐在对面的男孩,瞅瞅自己的手指甲,又瞅瞅一个正在车厢尾部的座位上打瞌睡的脸颊红润的小老头。就这样从这些人身上获得了巡视更远一点对象的支撑点之后,爱尔文佯装漫不经心地望来望去的目光不期碰上了正在朝他这边看的那位女士脸。原来是芒德夫人。由于天热,她那已经不年轻的饱满的脸上泛出一块块的红晕,男人气十足的浓眉在她犀利的亮眼上方颤动。一个微含嘲讽意味的微笑启开了她那紧闭的唇角。
      “下午好,”她用她那略显沙哑的嗓音说道,“来坐到这儿吧。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事情进展如何呀?”
      “只有五位。”爱尔文羞羞答答地回答说。
      “太好了。正好是单数。我劝你就此打住。等到午夜时分——哦,对了,我好像还没有告诉你——等到了午夜时分,你就到霍夫曼大街来。知道这条街在哪儿吗?到那儿之后,再到十二号楼和十四好楼之间去寻找。那里的空地将被改换成一所带花园的小别墅。你选中的女人将在那儿的软垫和地毯上等候,我将在花园门口迎接你……不过,你知道,”她难以琢磨地微微一笑,补充说,“我是不会打扰你的。你要记住地址。在那个大门前面将会有一盏崭新的街灯。”
      “呃,有一件事情,”爱尔文鼓足勇气说道,“请让她们全都保持我选中她们时的模样……让她们都显得非常愉快,非常可爱。”
      “哦,当然啦,”芒德夫人回答到。“无论你是否向我提出这个要求,我都会让所有的事情顺随你的愿望的。否则就不值得想出这么个主意了,不是吗?尽管得承认,亲爱的孩子,你差一点把我也收作你的情人。啊,不,不,不,不用害怕,我是在逗着你玩呢。好啦,你该下车了。你把这当作一个机会真是太聪明了。五位,恰到好处,最好就此打住。午夜时分再见啦,哈,哈!”
    
    
    4、
      回到家里,爱尔文马上脱掉皮鞋,平展着身体躺在床上。他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从邻居家飘来留声机播放的悦耳动听的男高音:“我渴望幸福……”
      爱尔文开始回想今天的经历:“第一个是那个身穿白裙的姑娘,她最朴实了。我也许有点心急了些。不过,没有关系。接着是玻璃招牌旁边的那对孪生姐妹。她们都很快活,打扮得也很年轻。跟她们在一起肯定十分愉快。之后是第四个,胸前佩戴着玫瑰花,长得像男孩。这个也许是最漂亮的。最后一个,是酒馆里的狐狸精。也还不错。不过只有五个。真的不算多嘛!”
      他抱着头,爬在床上,听了一会儿那个男高音的歌声,那家伙还在渴望幸福。他心想:“五个。不,这太愚蠢了。可惜这不是星期一早上……前几天那三个女店员……哦,有那么多的美人等着被发现呢!而且我总可以在最后时刻增加一名妓女吧。”想到这儿,爱尔文连忙起来,穿上那双正规场合穿的皮鞋,梳了梳头,匆匆忙忙地出了家门。
      九点钟不到,他又物色到了两名。其中有一个是他在一家咖啡店吃三明治、喝荷兰酒的时候发现的。当时,那位女士正在兴致高昂地用一种费解的外语跟她的男伴谈话,她的男伴是个外国人,长着络腮胡子,他们讲的可能是波兰语或俄语。那位女士长着一双灰色的眼睛,眼角有点儿往上挑,弯勾鼻子,笑的时候鼻梁上就会皱起几条小皱纹,膝盖下裸露着健美的小腿。爱尔文瞅着她那些大大咧咧地把烟灰弹得桌子上哪儿都是的动作,这时一句德语就像忽然打开一扇窗户一样出现在她讲的斯拉夫语中。这句碰巧说出的德语正是一个明显的信号。另一个,也就是第七个姑娘,是在一家小型游乐场中国风格的进口处遇上的。这位姑娘穿着红衣绿裙。她快活地尖叫的时候,光裸的脖子都涨大了;她正在竭力挣脱两个的年轻乡巴佬的纠缠,那两个莽撞的家伙在她的臀部捞摸一把,试图让她陪一陪他们。
      “我愿意,我愿意!”她丢开他们,喊叫着跑开了。
      五彩缤纷的纸灯笼使游乐场的气氛愈加热闹。一辆雪橇一样的滑车载着大呼小叫的游客沿着盘旋型的轨道呼啸而下,消失在恍如中世纪的带拐角的回廊布景中,接着又冲入充斥着恐怖啸声的无底深渊。在一个棚屋表演场上,四名姑娘坐在四辆自行车的座位上,她们身著运动衫和运动短裤——一个身著红色,一个身著蓝色,一个身著绿色,一个身著黄色——正全力以赴地光着腿蹬着自行车。她们的头顶上方悬挂着一个大圆盘,上面有红蓝绿黄四根指针在不停地转动。最初是那根蓝的在前面,然后是那根绿的。一个男人手里拿着哨子站在边上,收那些下赌注的傻瓜们的钱。爱尔文眼睛盯着那几条矫健的腿儿,它们几乎裸露到大腿根儿了,而且在非常热情蹬着自行车。
       
    “她们肯定是了不起的舞蹈演员,”爱尔文想,“她们四个我都想要。”
      四根指针马上顺服地走成了一束,并且停了下来。
      “该死的热天!”那个手拿口哨的男人喊到。“这是一次轰动世界的成功!”
      爱尔文喝了一杯柠檬水,看了看手表,朝出口缓步走去。
      “十一点钟,十一个女人。我想,这就足够了。”
      他眯缝起眼睛,想象着等待着他的快乐场面。他为自己没有忘记穿上干净的贴身衬衣感到十分满意。
      “芒德夫人会怎么安排这一切呢,”爱尔文对自己笑了笑,想。“当然她会在暗地里
      看着我的,为什么不呢?肯定如此,不过真有趣。”
      他瞧着自己的脚尖往前走着。他兴致勃勃地摇晃着脑袋,只偶尔抬眼察看一下路牌。他知道,霍夫曼大街非常远。不过他还有一个小时,所以还用不着匆匆忙忙地赶路。天空像前一天晚上一样,缀满了星星,柏油马路犹如平静的水面在城市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并且被魔术般地拉成一条条长长的光带。他经过一家电影院,那里的灯光将人行道照得通明透亮。在电影院的一角,一阵像孩子似的发出的短促笑声引起他的注意。他抬起头来。
      他看见前面有一老一少。那个老头儿身材高大,穿着晚礼服,和他走在一起的是个小女孩——大约有十四岁左右,穿着袒胸的黑色晚礼服。全市的公民从那个老头的照片上见过他。他是一位著名的诗人,一位衰老的歌者。他在偏远的市郊离群索居。他迈着滞重的脚步,气度庄严;他头上戴着一顶软尼帽,脏棉花团似的头发飘落到了耳根。他那浆过的衬衫胸襟前的大钮扣反射着路灯的亮光,瘦长的鼻梁在薄薄的嘴唇一侧投下一条斜斜的阴影。爱尔文的视线在他身上稍作停留,即而便飘到那个在老诗人旁边碎步而行的少女的脸上。少女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这种奇怪来自她的眼神闪闪的眸子亮得出奇。哦,如果她不是一个小女孩——毫无疑问,她是那个老头儿的孙女儿——也许可以对她那抹过口红的樱唇想入非非呢。她迈着碎步,非常、非常轻微地扭着屁股,两条腿贴得很紧。她正在用银铃般的声音向同行的老头问一些问题——爱尔文心里并没有明确提出什么要求,却忽然感到他的隐秘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啊,当然啦,当然啦!”那个老头儿俯下身,连哄带骗地对女孩说。
    
     他们俩走了过去。爱尔文闻到一股香水味。他回头望了望,接着往前走去。
      “嗨,当心呀,”他猛然醒悟到现在已经有十二个了——十二是双数,便自言自语地说:“我必须再找一个——而且必须在半个小时内,即在十二点钟之前找到。”
      由于还得去寻找,他觉得有点伤脑筋,不过也感到很高兴,因为又多了一次选美的机会。
      “顺路会找到一个的,”他心里安慰自己,“肯定会找得到的。”
      “说不定最后找到的也许是最美的呢,”他一边大声自语,一边在光影迷蒙的夜色中东张西望。
      片刻之后,他又体验到了那种熟悉的甘美的紧张,体验到太阳穴噗噗的跳动。在他的前面有一位女士正在轻快地走着。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可是他说不清为什么自己竟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赶到女士的前面,瞧一眼她的脸。当然,你可以随便找一些辞藻来描述她的步态,她的肩部的摆动,和仕女帽的雅致侧影——可是这能解决什么问题?那诱惑着爱尔文紧跟不舍的是某种视觉之外的魅力,某种特殊的馨香和微妙的激越人心的气息。爱尔文加快步伐,但却依然无法赶上她;他眼前只有迷蒙的光影在闪闪烁烁;那位女士仍旧在迈着平稳的脚步,她的朦胧的背影向前游移,忽而消失在路灯的光晕里,忽而在墙上移动,忽而有在墙角变形,在十字路口消踪匿影。
      “我今天非得瞧瞧她的脸不可。”爱尔文自言自语:“时间可不等人。”
      没多久他把时间给忘了。夜半大街上的那种奇怪的无声的追逐使他完全陶醉其中。有一次,他加快脚步,超过那位女士,远远地走在她的前面,可是缺乏足够的勇气回头看看她,结果只得放慢脚步。但是等她赶上来超过爱尔文时,因为她走得那么迅速,却又使爱尔文来不及抬头瞧上一眼。所以,爱尔文又落在她身后十步开外。而这时爱尔文深信,虽然未能看见她的脸孔,但她正是他要选择的最佳丽人。大街上闪烁着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忽明忽暗。穿过了一座广场,那里夜色如水。之后,那位女士的高跟鞋又开始在人行道上轻快地敲响起来。爱尔文尾随不舍,迷迷茫茫,神不守舍,在朦胧的灯光下,在润湿的午夜里,沉醉于无声的追逐。
      迷住爱尔文的是什么?不是她的步态,也不是她的身段,而是某种别的东西,某种环绕着她的盅惑人、刺激人的气息。也许,这只不过是幻想,是那种令人焦躁、令人销魂的幻想;也或许,这是那种可以改变人的终生命运的天赐良机——但爱尔文什么也不去想,只是尾随着她走过柏油路,走过石铺人行道,这些道路在光影飘忽的夜色中也仿佛变得虚幻起来。
    不久,树木,那些春天的椴树,也加入了追逐的行列。它们在他的两侧、他的上方、他的四周窃窃私语着前进,那些小小的银币似的叶影洒落在一根根路灯的灯柱四周,美妙的树脂的芳香使爱尔文愈加亢奋地紧追不舍。
      又一次,爱尔文就要追上她了。只要再跨一步,他就可以与她并肩而行了。但是那位女士忽然在一扇小铁门跟前停下脚步,从手提包里掏出钥匙。爱尔文一时收不住脚步,差一点撞在她身上。女士一下子转过身来,借着透过浓绿的树叶漏下来的路灯光,爱尔文认出她就是当天中午在公园的砾石小径上跟一只毛茸茸的小巴儿狗嬉戏的那个姑娘。他立刻想起她的俏丽,想起她的温柔的、光彩照人的妩媚。
      爱尔文钉在那里,挂着一脸苦涩的微笑望着她。
      “你真该替自己感到害臊,”她轻声说。“快滚开吧。”
      小铁门打开,又砰地关上了。爱尔文孤伶伶地站在寂静的椴树下,望了望四周,不知该往哪里去。他胡乱走了几步,前面忽然亮起两束光,原来有一辆小汽车停在人行道旁边。他走上前去,拍了拍那个站着不动、像个傀儡似的司机的肩膀。
      “请问,这是条什么街?我迷路了。”
      “霍夫曼大街,”司机干巴巴地说。
      这时,从小汽车里传出一个柔和的、带点嘶哑的熟悉嗓音。
      “嘿,你好。是我。”
      爱尔文一只手扶住车门,没精打采回答了一句。
      “我厌倦得要死,”爱尔文熟悉的那个声音说,“我在等我的男友。他要带来毒药。他和我将在黎明时分死去。你的事怎么样啊?”
      “得了个双数,”爱尔文酸溜溜地说,手指在落满灰尘的车门上画来画去。
      “没错,我知道的,”芒德夫人淡淡地说。“第十三个原来就是第一个。你干得真是太差劲了。”
      “真可惜,”爱尔文说。
      “真可惜,”芒德夫人附和道,接着打起了哈欠。
      爱尔文鞠了个躬,吻了吻她那叉开五指的黑色大手套;接着,他干咳了一下,转身向黑暗中走去。他步履蹒跚,两条腿累得隐隐作痛。他极其懊恼地想到,明天是星期一,一早起床可不容易。
      (译自纳博科夫短篇小说集《消灭暴君》)
      [译者:马洛 ]
    
作者:天一老 提交日期:2006-04-29 09:39:29
    哈哈,多谢
    
    俺待会认真看一遍:)
作者:Flying 提交日期:2006-04-29 09:45:19
    纳博科夫的诗俺更喜欢
作者:天一老 提交日期:2006-04-29 09:47:26
    
    唉,可怜的爱尔文:(
    
    
作者:五明子 提交日期:2008-03-07 17:05:57
    一天老坐家
    
    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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